“绝大多数日本人,至今都不知道靖国神社里面供奉的就是一把军刀。”将于明年4月12日在日本上映的《靖国神社》里会揭开这个秘密。
这是一部由44岁的旅日中国导演李缨拍摄的、也是首次以靖国神社为主角的纪录片,它花费了李缨10年时间,也赢得了日本文部省下属基金会750万日元的赞助。不过,12月13日,影片刚进宣传推广期不久,就被日本《周刊新潮》贴上“反日”标签。
而李缨却说,该片是他给日本的情书,意在“反战”而非“反日”。
日本第二大周刊称,《靖国神社》是“反日电影”
12月16日晚10点,一袭黑衣的李缨出现在记者面前,风尘仆仆。他刚回国两天。
在他前往机场搭乘回国飞机的地铁上,日本发行量第二大的《周刊新潮》的新刊上市广告抬眼可见。这本写着出版日期为12月20日的刊物,在12月13日上市。
李缨发现这期《周刊新潮》的两篇主打重头稿件都与中国有关。
一篇是该刊特别策划的关于南京大屠杀的(即刊物中所谓“南京陷落”)内容。该刊特地找来9名二战日本老兵,回忆他们1937年12月13日前后进入南京时的见闻。9名老兵都宣称,当时他们进入南京的时候,南京城非常安静,他们甚至还在城里剪了头发,“根本没有所谓屠杀。”于是,这篇文章的跨版大字号的横栏标题就是《没有屠杀!》
另一篇则用一个整版报道李缨制作的纪录影片《靖国神社》,将这部李缨耗费整整十年心血的纪录片,称为“反日电影”。
“才对媒体放映两场,就被贴上了‘反日电影’这个标签,的确出乎意料。”他告诉记者,《靖国神社》定在明年4月12日在日本全面上映,最近影片刚刚进入宣传推广期,从现在到明年4月上映之前,只对媒体放映。
靖国神社里供着一把杀人军刀
日本人不知道靖国神社供奉的“神体”
在日本已经生活了18年的李缨,虽然对此也有心理准备,但这个“标签”还是让他很不能接受。
早在今年8月,曾代理《满城尽带黄金甲》在日本发行的一家公司决定要代理发行《靖国神社》。五十多岁的老板并没有当场拍板。看过样片之后,他一言不发就走了。隔了两个星期,他才捎话给制片人,“这部影片非常‘刺激’,想发行。”李缨回忆制片张云晖的转述。
李缨很清楚是什么让发行公司老板感觉“刺激”。他更清楚是什么让《周刊新潮》等人急于站出来否定《靖国神社》。
在这部纪录片里,李缨告诉观众一个“大秘密”:靖国神社里供奉的就是一把除了天皇、任何人都不能看到的“靖国刀”。神社所供奉的246万亡灵都通过招魂和安魂仪式附着在这把“靖国刀”上。
这其中既包括二战结束后被东京审判为甲级战犯的东条英机等人,也有韩国等地一些当年被当作“炮灰”的亡灵。
在十年的拍摄制作过程中,李缨问过的每一个来靖国神社参拜的日本人,包括老军人、亡灵家属,几乎没有一个人知道:靖国神社里面供奉的神体是什么?
“靖国神社与其它神社最大的不同,就是它供奉的神体就是一把军刀,‘靖国刀’。”
《靖国神社》就是用军刀贯穿始末的。
8100把“靖国刀”佩给侵华日军
影片一开头就记录了仅存的在靖国神社内铸刀的军刀工匠、92岁的刈谷直治制作最后一把“靖国刀”的过程。之后因为健康原因,刈谷无法再制作“靖国刀”。
1933年,当时的日本陆军大将下令在靖国神社成立手工刀作坊,从全日本遍寻最一流的十几个手工刀工匠,着力恢复几近失传的手工刀制造技术。刈谷即为其中之一。
当年 “国联”要求日本从伪“满洲国”撤军,日本不但充耳不闻,强硬地退出“国联”,还用成立军刀作坊的形式表明以“武士道”和“大和魂”与世界对抗的态度。从靖国神社纯手工制作出来的刀是最精美且最坚硬的。
刀作坊制作了8100把“靖国刀”,主要供侵华日军将校使用。
李缨在纪录片不但呈现了靖国刀的制作过程,还把日本军人举着刀杀人的历史照片,历史资料上的记载呈现在影片中。
这个事实,让很多日本人不能接受。“他们并不认为刀是战争或者残酷的象征,他们觉得是仪式性的。不可能用来杀人。”
《周刊新潮》就认为,《靖国神社》虽然是一部罕见的展现了靖国神社的各种矛盾冲突现象的电影,但导演 将“靖国刀”与“百人斩竞赛”、天皇与战争历史的影像以及皇军刀劈中国人的照片交错组合在一起,不得不说是一部强烈的、甚至于露骨的“反日电影”。该杂志甚至还请来在否定南京大屠杀问题上最为著名的亚细亚大学教授东中野修道,强调影片中使用的一些日本军用军刀屠杀中国人的照片是“捏造”或出处可疑。
李缨受祭司启发解码靖国神社
李缨之所以能获悉靖国神社供奉的就是一把刀这个“大秘密”,和他十年来始终坚持收集并研究各种有关靖国神社的历史、文献资料紧密相关。
“这十年,凡是和靖国神社有关的书、资料、影像,我都千方百计的收集、查看。”从《靖国神社百年史》到某个学者写的哪怕一篇极短的小文章,只要与靖国神社有关,李缨都会收集来看。有些图书馆并不对中国人开放这样的资料,他就请日本的同事们帮忙去借阅。
2005年的某天,也就是在自己收集到的一些靖国神社内部的小刊物上,李缨发现了一个靖国神社退休的大祭司写的回忆录。在这篇不长的回忆录里,祭司详细描述了靖国神社为新入选的“英灵”“招魂”“安魂”的全过程。
就是从祭司这篇短短的文章中,李缨知道,靖国神社供奉的就是一把军刀,所有的“亡灵”的灵魂通过唤魂和招魂仪式都被附在这把刀上。这把刀放在神社最秘密的地方,就连大祭司也不可能看到“真颜”,即使清洗时也被白布包着。
后来,李缨从《靖国神社百年史》中读到,这把附着246万“亡灵”的“靖国刀”是在1869年,靖国神社的前身??“东京招魂社”成立之初,由民间刀匠奉纳的。目的就是为了弘扬武士道精神,纪念军魂。
“这把刀和后来靖国神社成立的手工刀作坊的军刀一脉相承。霎时间,日本军人拿着军刀参拜,在中国拿着军刀进行砍人比赛……所有与军刀有关的形象都涌向了我的脑海。”
“靖国刀”成了李缨解码靖国神社的突破点,李缨有一种幡然醒悟的感觉,“这把刀几乎可以说明一切问题,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可以像日本这样,依然保存着这样大一个战争的‘精神圣殿’,至今没有对战争进行全面反省。”
《靖国神社》片长两小时,李缨收集、拍摄的素材是200小时。最终影片用“靖国刀”串起来。他的这个视角让很多有良知的日本人感觉到很不安,很震撼。日本最著名的纪录电影导演土本典昭看过片子之后,找到了李缨,告诉他,这部电影肯定会令日本人不舒服,但却是日本人不得不看的、富有宽宏的思想性的、令人深思的成功杰作。
意在“反战”而非“反日”
日文部省下属基金会:即使有异议也不撤资
尽管被日本个别媒体贴上“反日电影”标签,但日本更多的电影人和文化人为保证《靖国神社》的正常上映,已决定组成《靖国神社》的声援团体。这很让李缨欣慰。
这部电影还获得了“日本艺术文化振兴基金会”提供的750万日元的赞助。每年都有非常多的影片向这个文部科学省管辖的基金会申请资助,能获得资助的屈指可数。
《周刊新潮》指责“基金会”,认为他们“拿日本国民的税金资助这样的电影是不能容忍的”,要求李缨退回资金。
“基金会”的回答却是:“纪录电影多带有强烈的社会性与政治性。对于《靖国神社》,我们也曾进行过激烈的讨论,但是,评委会最终决定对之予以资助;在影片完成后,经过确认,我们认为电影与原来的企划书并没有很大的差异,为此我们必须尊重导演的作家性和创作权,即使有异议也不会横加干涉,提出强加的修改意见。”
获得资助,李缨本人也是非常意外的。去年申请资金的时候,影片后期制作资金极度短缺,大家其实也是报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来“碰运气”。
整个拍片计划都需向基金会作详尽的书面汇报。他们并不清楚基金会具体怎么运作,李缨甚至自始自终都没有和基金会的人有过正面接触。现在,李缨已经拿到了这750万日元的赞助,用到了影片的后期制作上了。
摄影师为寻求真相参与《靖国神社》团队
回国路上李缨接到《靖国神社》的摄影师打来的电话。这位已经六十多岁的日本艺术家,电话里说,他又看了一遍时长两小时的《靖国神社》,这一次他还是很震撼,很难受,而且,这一次,他掉眼泪了。
日本摄影师的父辈是二战老兵。他母亲的哥哥,就作为“英灵”,和另外246万多“英灵”一块,被供奉在靖国神社,但舅舅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被供奉在靖国神社,怎么被供奉的,摄影师并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他。
两年前,看到李缨已经拍摄的一些关于靖国神社的影像素材,“他非常受刺激”,这些都是过去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东西:日本人穿着二战旧军服参拜,参拜者发表各种观点……这些日本媒体从来没有报道过。“日本媒体报道参拜,通常都是从战争遗属的感情出发,表达遗属们思念亲人的情感故事。”李缨说。
想了解真相的摄影师加入了《靖国神社》团队。最后制作出来的影片让摄影师非常震撼,“他很不安,但他不知道怎么去表达这种不安,他只好一遍一遍地看影片。每次放映,只要他有时间,都会去看,最少也有十几次了。”
摄影师说,让他流泪的,是2005年8月15日,李缨在靖国神社拍到的一个反对参拜的日本学生被人殴打的镜头。“他再一次确信,这是一部反战影片。”
李缨:我写给日本的“残酷”情书
《靖国神社》会招来各方议论,对于这点,早先接受中央电视台专访的时候,李缨就有着充分的心理准备;他只是没想到,自己的心血制作会被人斥为“反日电影”。12月16日晚,李缨面露些许委屈,“我是为了日本好,让亚洲有一个健康的环境。”
要用《靖国神社》对抗《尊严》导演
青年周末:为什么要拍这样一部纪录片?
李缨:其中一个直接的原因算是我和《尊严》导演的论战。《尊严》里,战犯东条英机被塑造成民族英雄。同为日本电影导演协会国际委员会的委员,这导演和我经常见面,我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这样看待历史。于是,我在导演协会的特别会议上与他对谈仨小时,彼此争执不下,我决意要用作品来告诉他所谓“尊严”的历史意义。
我看到,战争后遗症一直都存在日本人身上,这种病症还影响到亚洲其他国家,也影响到了我。生活在这种空气里,大家其实都很不舒服。所以我试图找出病症的根源。
靖国神社是战争后遗症没消除的重要原因
青年周末:拍《靖国神社》就能找到病症所在吗?
李缨:靖国神社就像一个舞台,各种人物、各种角色出现在里面,都像演员一样,他们带着各种表情,各种观点做着各种行为。我研究靖国神社相关的历史、资料时,发现各色人等在靖国神社的表现其实都是有渊源的。
比如我拍台湾原住民代表高金素梅到靖国神社交涉,要把她祖先的亡灵从靖国神社的亡灵簿上撤出,带回台湾遭到拒绝,这就可以把日本在我国台湾的殖民历史联系起来。靖国神社还和明治维新以来的历史、政治、军事等都直接相关。而这些都是战争后遗症至今没有消除的重要原因。
青年周末:日本战争后遗症之所以没消除的原因可以从靖国神社找到?
李缨:靖国神社的存在本身就代表了对那段历史的延续和日本独特的“战争美学”。日本人如果一直不正视战争责任问题,继续参拜靖国神社,战争后遗症就不会消失。
反对参拜靖国神社不等于反日
青年周末:你想帮助日本人理解靖国神社的真正意义,帮他们消除战争后遗症,但人家未必领情,甚至觉得你在“反日”?
李缨:说我“反日”的人,是在故意激化民族情绪。在日本这么多年,我对日本社会健康良性的一面感受非常深,而且也非常喜欢日本这些开明健康的一面。比如,我这次不但得到了“日本文化振兴基金”,而且日本电影导演协会也会想办法,保护我作为电影导演用作品表达自己的权利,他们不会容许日本右翼势力阻碍我这部影片的上映。
我并没有全盘否定日本,我反对参拜靖国神社并不就等于反对日本。相反,我认为,这是真正为了日本好,为了日本将来和亚洲关系的良性发展。所以我说我拍《靖国神社》是给日本的情书。
日本军人举着刀的照片曾作为明信片发行
青年周末:是不是这封“情书”,写法有问题,让他们无法信任你的爱?有人对你在影片中引用的照片有些说法,认为那些照片不是真实的?
李缨:有人说我用的当年日本人在中国砍人头的照片,出处不明,还有些里面太阳投影的长度不一样,就说我这些照片是捏造的。且不论这些照片的出处是绝对有迹可寻,你想想,谁会拍到当时日本军人举着军刀的照片,日本军人为什么要拍举刀杀人纪念照?在影片中,我引用的这类照片,不但有日中战争的,还有之前日俄战争的,这在当时的日本人看来,是具有美学纪念意义的。根据史书记载,这些照片在日本明治时期就曾作为明信片发行。那是他们步入世界强国的战功和标志,是很值得炫耀的。
青年周末:你这封情书写得很残酷?
李缨: 但这都是事实。实际上,很多有良知的日本人是认可我这部片子的。虽然里面反映的事实也的确让他们很不舒服。因为几乎所有的日本家庭都和靖国神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要超越出来的确很难,这也是日本人为什么自己从来不拍靖国神社的原因。
但我想只要带着理性去看,就能理解我写这封情书的真正含义。我不仅是为他们好,更重要也想让自己有一个健康的生活环境。
李缨:
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曾任中央电视台纪录片编导,1989年留学日本,师从大岛渚导演,1993年设立龙影公司,从事纪录片和故事电影创作。1998年,李缨拍摄处女作电影《2H》,这是华人在日本拍摄的第一部影片。之后,他一直在日本和中国以混合纪录片与故事片的方式创作新现实主义电影。2007年11月举行的第27届法国阿弥尔国际电影节上,国际评审团将最高奖项??评委会大奖授予李缨的第四部电影《蒙娜丽莎》(纪实故事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