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是集体机器,个人是螺丝钉,但螺丝钉也可以改变机器的方向!」作家龙应台昨天举行新书「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演讲会,她表示,写作目的是拆解战争背后的国家机器,让读者独立思索战争的意义。

演讲会选在台北中山堂光复厅。龙应台表示,中山堂曾是清朝布政使司衙门、台湾民主国总统府、日本总督府的所在地,也是中华民国正副总统宣布就职的地方,「是台湾一代代历史更替的象征!」

数百位书迷昨天塞爆会场,多位书中主角出席聆听,包括广达董事长林百里、作家张拓芜,及副总统萧万长等。

龙应台表示,第一次跟萧副总统见面时,问他一九四九在那里?他却说起一九四七年的往事;二二八事件发生那年,八岁的萧万长在嘉义火车站前,看着免费为他治病的潘木枝医师被当众枪决。母亲要他向恩人的尸体上香跪拜。龙应台形容说起往事的萧万长「语气平淡」,「这种痛不是指控,只是让你看到他的痛」。

死守上海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后人上官百成也来到会场。龙应台说,「八百壮士」被塑造成大英雄,但真正命运是像牲畜般送到集中营饱受折磨,「国族记忆是否只选取光荣的部份,而刻意删掉之后的悲惨,这对他们公平吗?」

龙应台表示,她写书不是要向大陆「十一建国大典」呛声,目的是「拆解国家机器」,让读者看到「孤伶伶的的个人在流血、疼痛」,刺激思考个人和国家机器的关系。

从写「野火集」开始,龙应台目睹台湾社会从「表面的和谐」、「站起来拆掉和谐」,转变到今天的「撕裂」。「台湾,就差一个信任了!」她希望「大江大海」让读者看到敌对者的伤在那里,「你就会找到信任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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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海1949---龙应台

「你想象一下……四百多个国军,全身一丝不挂,大便小便流在身上,头上满是虱子。那真是一艘地狱船啊!」  

蒋介石为了即将举行的九国公约会议,让国际看见中国抗战的坚持,决定在大彻军的同时,在苏州河北岸仍旧『派留一团死守』。这个团其实就是一个自杀的队伍,1937年10月27日,88师第524团副谢晋元奉命留守闸北四行仓库,孤军悲壮抗敌的传奇,就此开始。

人们记得,四行仓库楼顶的那面在晨风中微微飘动的国旗,也们也记得苏州河对岸的乡亲父老们,发现了那面国旗时热烈盈眶的激动。中国民国驻南非大使陆以正,那时是个十三岁的初中生;2009年我们坐在台北一家精致的意大利餐馆里,眼看着物换星移浪淘沙尽,他却仍然记得四行仓库的悲壮在他稚幼的心灵烙下如刀刻剧的印记。

到今天也还有人依稀记得那首歌: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

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

1976年台湾拍「八百壮士」电影,结束的画面是这些壮士们在天崩地裂的战火中英勇撤出了358人,歌声雄壮,国旗飘舞,然后国军壮士们踩着整齐的步伐,带着无比坚毅的眼神,往前方踏步而去。剧终。

前方一片模糊------他们无比坚毅地踏步到哪个「前方」去啊?

被集体记忆删除了的是,这358个人步代整齐,走进了英租界,马上被英军缴械,关进了收容营,从此失去了自由,成为孤军;仍在中国的土地上,但是被英军监禁,被日军包围。孤军想在收容所中升旗,都会引来卫兵的侮辱和殴打。监禁四年之后,珍珠港被炸,1941年12月18日,日军入侵租界,孤军立刻成为战俘,分送各地集中营,为日本的侵略战争做苦劳后勤。

「八百壮士」中的一百多人被押到南京进了老虎桥集中营。

老虎桥南中营在哪里?

我们了南京,找到了老虎桥监狱的旧址,但是什么都看不见了。四边是热闹的酒店商厦,中间围着一个军营,有卫兵站岗。

刚拿出相机,卫兵冲过来,大声吼着,「拍什么拍什么?这是军事重地你拍什么拍!」

我拍什么?就是跟你说你也听不懂!懒得理你。

我走到对街去,一回身对着他「喀嚓」一声,干脆把他也拍进去。

日军在老虎桥监狱关了近千名国军战俘,每一百多人挤在一个大狱房里,睡在稻草铺的地上。每天战俘由监视员带到工地做苦役------建机场、挖防空洞、筑防御碉堡,是的和婆罗洲或是拉包尔的英澳战俘,做的是一样的事。

老虎桥的很多监视员,是的也来自福尔摩沙。

粮食不足,医药全无,大狱房里的国军战俘不是死于饥饿就是死于疾病,每天早上都有很多具死体要抬出去。有人深夜逃亡被捕,狱卒把逃亡国军吊在木柱上施以酷刑,令人心惊肉跳的研嚎呻吟之声,传遍集中营。#p#分页标题#e#

隶属美国14航空队的飞行员陈炳靖在轰炸越南海防时被击落遭捕,辗转送集了南京集中营,他目睹国军战俘的状态;

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一批40余人的国军入狱,他们棉服胸前两侧均有剌刀穿孔,且带有血迹,经打听之后,我才知道此批国军战俘在战场上有数百人,日军要他们全都趴在地上,开始用剌刀往上身上剌,每人被猛剌两刀,此批人是没有当场被剌死的,才押送来此。

南京战俘营的「狱卒」中,有十五位台藉日本兵。陈炳靖提到其中有两个人对国军战俘们特别残暴。他听说,在战后,这两个福尔摩沙兵在台湾南部被杀------当年的受害国军踏破铁鞋,找到了他们。

而陈炳靖自已,这么多年来,也一直在找一个台藉日兵,阶的却是一个不同的理由。1944年,陈炳靖终日发高烧躺在床上,他万念俱灰。每日的凌虐已经不堪负荷,俘虏生病,没有医药,只能自生自灭,他一心想死。

在悲凉无助的深夜里,一个黑影子悄悄出现在他床头,是国军俘虏中担任护理的人,手里拿着针筒,准备给他注射。陈炳靖全身火烫,神智几乎不清,却还觉得不可置信,问说,哪里来的药剂?

黑影子说,十五个台藉监视员之一,是学医药出身的。知道了陈炳靖的病情,从日军那里把药偷了出来,交给他,要他来救陈炳靖,同时吩咐,绝不可外泄,否则为监视员的台湾兵会被日军枪毙。

终其一生,陈炳靖都在寻找这个台湾人。

关进南京老虎桥集中营的一百多个「八百壮士」,在1945年日本战败,集中营的大门被打开的时候,只剩下了三十几个。

1942年6月激烈的中途岛战役之后,盟军拼命轰炸,军国日本的战备工程突加速转动,吸进大量的苦力和兵力。太平洋战场的新几内亚,是一 个漩涡的中心;台湾和朝鲜殖民地的军夫军属,以武力掳来的各路国军战俘,以及从中国大陆、香港、印度尼西亚等地征来骗来的民夫,一船一船送到了新几内亚的拉包尔码头。

几路人马几乎同时上了船,驶往赤道以南。

1942年12月底,南京老虎桥集中营的国军俘虏,在剌刀包围下,被运到上海码头,上了船。

这些统称「国军」俘虏其实成分很杂,有在不同战役中被日军俘虏的正规国军部队,包括衢州会战中大量被俘的86军,有敌后抗日的各种势力,包括共产党的新四军和不同路数的挺进队,包括国民党戴笠创建的游击队,譬如忠义救国军首地方的各形各色保安团及踪队,也包括地下抗日志士,其中也有老师、学生、记者。

五十七位「八百壮士」也被塞进了船舱,和其它一千五百多名国军俘虏一并被日军编成了「中国军人勤劳团」开往拉包尔。

这时候蔡新宗和柯景星刚到婆罗洲才几个月,还正在好奇地熟悉环境。在南投,住得离蔡新宗很近的辜文品,被塞进了第三回「特设勤劳团」,和南投埔里其它三十九个年轻人,正在做离乡的准备。二十岁不到的男孩,在乡间成长,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还没开始,只是在母亲忧郁的突然安静里觉得稍微有点不安。他们特别结伴去神社拜拜,然后接受了沿街群众的致敬;群众挥舞着日本国旗,人群里也默默站立着自已的父亲母亲,或者那心中思慕却还来不及表白的人。埔里乡亲就这么送走一批又一批自已的子弟,很多不舍的热泪,也有悲壮的注视和坚毅的眼神。

高雄港的船舰很多,他们这一艘运输舰,目的地是拉包尔。

辜文品后来也老了。六十年以后,他在埔里回想起自已在拉包尔的年少岁月,挖洞、埋尸、种菜、抢筑碉堡,什么都做了,难以忘怀的,还是那成千成千的尸体------炸死的、病死的、饿死的尸体,等着他去火化。因为太有经验了成为专家,单凭「气味」,年纪轻轻的他就能辨别烧到了人体的哪个部位。 心脏---他说,最难烧,往往还要浇上汽油,才烧得干净。

我在看日本战败后,拉包尔战俘营国军的幸存者名单,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看下来。

一千五百多人从中国被送到这个岛,关进集中营,开始做奴工。1945年这个俘虏营被登陆的澳军解放的时候,活着的国军只剩下七百多个,从南京老虎桥送来的一千人中,活到1945年的只有四百个。

这些幸存者,欣喜若狂在码头每天注视着海港,等祖国派船来接他们回家。他们不知道的是,在遥远的祖国,内战,已经处处烽火。一个千疮百孔、焦头烂额的政府,你要他这时从几千公里外的丛林岛屿接回自已的子弟,那绝不是第一优先,而且,也很困难---那里来的船呢?#p#分页标题#e#

他们就继续在营区里等待。战后第一个国庆节到了,他们在俘虏营顾四周插满国旗,贴上标语,照样升旗,唱国歌,对国父遗像行三鞠恭礼,庆祝中华民国国庆。

这一等,就是两年。

看着1945年9月的幸存着名单,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悔,这时台北『联合报』刊出了最新发现;在拉包尔几乎整个被火山覆盖的丛林里,找到三座国军的坟。

不只三座啊,我想,厚厚的火山灰烬下面应该有八百个国军的骸骨。拉包尔啊,随便哪里一锹下去,都是人的白骨。

在我心中挥之不去的思绪是,1943年从南京老虎桥集中营被运到这个有鳄鱼的丛林岛的那一千名国军,可都是像林精武、张拓芜、柯景星、蔡新宗这个年龄的人啊。死在异乡,即使是没名没姓的集体掩埋于乱葬岗,即使乱葬岗已经被爆发的火山熔岩深深埋灭,这些失乡的亡魂------可都是有父母的。如果说,当年是国家让他们过江海来到这蛮荒的丛林,让他们受尽伤害之后无助地倒下,然后在火山覆盖他们的脸,那么六十年以后,国家,也可以过江过海牵引他们回到故乡吧?

我开始寻找幸存者。

寻找利瓦伊恂

2009年2月21日

台湾冈山空军官校大榕树下

利瓦伊恂,八十九岁

五十七个「八百壮士」,死了二十一个,剩下三十六个。八十六军的、新四军的、地下游击队的,一个一个名字历历在目。我心想;这些幸存者,终于在1948年回到了祖国,祖国却在炽热的内战中,哀鸿遍野,然后是大分裂、大流离;他们之中,一定也有人辗转到了台湾,而且,也可能还有人在世,只是人海茫茫,我要怎么找到这个人呢?

发出上天下海的「寻人令」之后两天,接到电话,「利瓦伊恂先生找到了,真的在台湾。」

在港大的写作室里,我忍不住大叫。

什么样的时空啊,我在2009年的香港,越过山、穿过云穿过路,真的找到了1942年冬天从南京老虎桥集中营被日军送到拉包尔战俘营去做奴工的游击队长。

「他意识清晰吗?语言能表达吗?」我急急地问。

「很清楚,而且」台北那一头的声音清脆地而,「我跟他一解释是您在找他,李先生就说了一句话。」

「他怎么说?」

「他说,我知道为什么我的战友都死在拉包尔,但我利瓦伊恂独独苟活到今天。我在等今天这个电话。」

「喔……」

地狱船

龙(龙应台):「怎么被送到拉包尔战俘营去的?」

李(利瓦伊恂):「1937年淞沪战事爆发时,我十七岁,学校也停课了,我就加入了戴笠创建的忠义救国军。那时候国共两党在江南地区抢知识青年。」

龙:「你被编入混成队,接受了什么样的训练?」

李:「爆破、情报、纵火、暗杀!」

龙:「1942年民国三十一年4月20号,您在上海对日军爆破而被捕?」

李:「我们没有长枪,只有短枪,不能做长距离攻击,只能够丢丢手榴弹,大概破坏了四、五个大的物料库。我们第二天早上就被攻击了。后来我潜入上海,当天晚上日本宪兵就来了。」

龙:「谈谈在南京集中营的情形。」

李:「南京集中营就在老虎桥,第一监狱,就是汪精卫的夫人陈璧君、周佛海在战后被关的地方。老虎桥第一监狱大概经常维持一千五到二千人,日军把俘虏每天派送到三个地方去做苦役,挖煤矿、建机场等等,非常苦的。集中营里是俘虏自治的,我去的时候是 『八百壮士』的上官志标当总队长。」

龙:「上官志标来台以后在台南当兵役课长;后来呢?」

李:「跟我同日进去差不多有四百多人,当时我就编了个十六队的队长。基本上,我们就是南京集中营的苦力,像畜生一样,两百个苦力,等于两百头马,两百只牛。」

龙:「怎么去到拉包尔的?」

李:「1942年12月25日出发,来年1月24日到。上船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去哪里------人家把你当牲畜看,不会告诉牲畜要被送到哪里。」
「出了集中营,我们就上了没窗的闷罐车,全部人都进去了从外头上锁,第二天早上到了吴淞口,下车,这样子就上船了。上船前几个礼拜,还好。在那底层船舱里,你想象,我们这些人已经被关了好几个月,有的关了一年两年的,多想念烟啊,饼干、糖果都渴望。日本人那时候是最丰富、最高傲的时候,日本兵吃不完的糖果和烟,就往我们船底下丢,下面一拥而上抢夺的情形你可以想象。」

龙:「一千多个人都在船底?」

李:「没有,一百多个人,因为他分很多条船。」 #p#分页标题#e#
「反正我两个舱底一百多个人,一下去,就发生抢烟抢糖的情况,难堪啊。我搞不清哪个是班长、排长,可是我火大了,我说『不许抢!』哪个怕的民族思想真的是非常浓厚的,一骂,都不抢了,我说收起来,班长来分。然后我就上去找日本人,语言不通,就拿笔谈。我的意思是,你给糖果,给香烟是好意,我们很感谢,但你这样丢是污辱的,我们可以上来,你们好好的给我们,那个日本人懂了,他说好好好,就停止这个动作了。」

龙:「那条船就一路到了拉包尔吗?」

李:「有一本书叫『地狱船』,你看过吗?我不敢看!」
「我们这一百多人,到了拉包尔前一站,最后一个礼拜,换船了。进入一个底舱,里头已经有三百多人。你想想,一个只能容一百人的船底,现在塞进了四百多人是什么状况?」

龙:「空气不够?」

李:「不透风的底舱,很热。空气不够。闷到最后,我只能告诉你,四百个人,没有一个人穿衣服的,内裤都没有,头上身上爬满了虱子。」

龙:「大小便怎么办?」

李:「你到哪里上厕所啊?舱底两侧各有一个楼梯往上,但是在每一个楼梯口守着四把剌刀,他说,一次可以有五个人上去,那五个人下来之后,才能再放另外五个人上去。」
「于是在楼梯底,就站满了人。『先生啊!我要大便了』『先生啊!我要小便啊!』他们不理你,逼急了小便就流出来了,贴身挤在你身旁还有横倒在你上面的人就骂。再逼角,大便就出来了!」

龙:「譬如大便,你自已怎么处理?」

李:「我就撕被单。」

龙:「有东西吃吗?」

李:「有东西吃,没有水喝,不给水喝。有的人喝自已尿,可是因为缺水,所以连尿也没有。那时候想自杀都很难,因为剌刀在那里,你连楼梯都上不去,这样子有一个礼拜。」
「你想象一下……四百多个国军,全身一丝不挂,大便小便流在身上,头上满是虱子。那真是一艘地狱船啊!」

龙:「你们到了拉包尔之后,很多人是抬着下来的啰?」

李:「谁抬谁啊,都走下来的。」

龙:「其它的船,说是那身体太弱的,一下码头就被日本兵枪杀了,你知不知道?」

李:「这个我倒没听说过,至少我们这船没有。」

龙:「这样的地狱航程,没人死?」

李:「体力统统搞光,人却没死,真的没人死。死是什么时候开始死?我告诉你,上了岸,十天以后开工,死才真正开始。」

龙:「怎么说?」

李:「我们被编成几个大队,就叫『支那特别劳动队』,分头出去做工。有一个五百多人的大队最后死了三分之二,只剩下一百多人。他们的工作比我们苦。美军来轰炸的时候,他们没日没夜地抢修机场,白天炸坏了,晚上就要去修,等到飞机撤了,没事了,他们就要去开公路,有时候进入丛林,三天都见不到太阳。我这一队,故的是码头装卸。」

龙:「那么整个在拉包尔的过程里头,有没有见过台藉日本兵?」

李:「有,就是台湾军夫,有几个还谈得来。」

龙:「你们这些中国俘虏,对于这些台湾兵的监视,感觉是什么?你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李:「你说我们能谈什么,我们能去鼓励他们要有民族思想吗?不能,大家心照不宣吧!」
「我们第一天上工,晚上就有一个弟兄回来跟我说,大队长,今天部队碰到好多台湾来的年轻人啊,也在做苦工。很快,我们就发现,拉包尔有好几千台湾来的年轻人在做工,还有一千多个广东、香港来的壮丁。」

龙:「当时中国民国驻澳使馆给外交部的文件说是有六千九百多个『台湾壮丁』在拉包尔,需要被遣返台湾。再包括一些老弱妇孺的话,总共可能有八千多个。」

李:「我跟你讲,我们大使馆是很差劲的,战后台湾人并没有经过大使馆回。是同盟国的船舰,把他们当日本兵一样遣送回乡的。」

龙:「李伯伯,你们在拉包尔集中营,受到日本兵的虐待严重吗?你刚刚说,到了拉包尔之后,死才真正开始?」

李:「这要说给你听才懂。上岸十天后就出工,那个时候大家有气无力,彼此也不太认识,没有合作过,譬如抬一个箱子,一个人没力气扛起来,需要两个人抬;两个人抬起来没事,放下去的时候,如果不同时放下,可能你的脚被碰破皮了或手被划到了,或者被钉子勾到了。你今天下午做工,只要见血,五天保证你死掉。」

龙:「是因为没有医疗品?」#p#分页标题#e#

李:「他有医药品,我们营隔壁就是卫生材料部,里面什么都有,就是不给。」

龙:「连红药水都不给?所以你们一个小伤口就会致命?」

李:「连红药水都不给。非常恐怖,今天你下午刮到了,小小一点伤口,没有什么,第二天早上这个地方就已经硬了。当然大家还是出去做一天工啊。第二天还可以做工;第三天早上起来,这个受伤的地方就溃烂了,第四天就生蛆了。」

龙:「生蛆了也没有人来管?」

李:「有,日本人在。他在营区上面设了一个『医病连』。病人就被拖到那里去躺着,等于是个『病牢房』。日本兵前一天带着我们到外面挖了个大坑。第二天下午,他就到病牢房里去看,第一次挑出二十九个他认为活不了的,抬出去,往坑里一推,再补几枪,土一盖。」

龙:「那不是活埋吗?」

李:「等于活埋。第一次就这样活埋了二十九个。」

龙:「这距离你上岸多少天以后?」

李:「大概十五天。接下来大概过了五天,又活埋了二十个,第三次大概有十几个,总共我知道的大概有六十多个是这样被杀害的……」
「那个时候想,我只能活八十天了。因为我带领四百个人,每一天这样子死好几个,就算一天死五个人,八十天也轮到我啦!」 

资料来源:龙应台《一九四九大江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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