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在60年代末期,我无意中看到一本纪实性小册子《第731部队》,揭露二战期间日寇在我国东北哈尔滨创办用活人做试验的细菌病毒工厂的滔天罪行。书中特别提出日寇曾将该厂试验成功的鼠疫病菌拿到云南的松山附近投放(笔者考注:仅此一句,再无下文)。该书还在序言中称:其所用资料史实,是由一不愿透露姓名的原“731部队”幸存者提供的,真实、可靠。
可惜我尚未读完本书,十年浩劫就已开始,身失自由,故连这本书的作者、出版社、出版日期,甚至连该书是向谁借阅的等都一概忘却了。
笔者出生于竹子坡村。记得十来岁时本村确曾发生过一场极其恐怖的瘟疫,村人称之为“鸡窝病”,死了不少人。也许是情有独钟吧,我对书中提到的“拿到云南的松山附近投放”鼠疫病菌一节特别敏感,之后便一直留意有关的报道,以期得到进一步证实,再去做专门调查与揭露。遗憾的是在“文革”之后的20多年中,我查遍日本专栏作家森村诚一、全井武夫、秋山浩,以及中国作家佟根宇、陈青山等人的有关著作,均未再提及此事。近年来随着各级修史机构的建立,本人又产生了等待与观望的思想,事情也就被搁置下来了。
(二)
岁月更迭,往事如烟。抗日战争胜利已经过了半个世纪,而竹子坡横遭日寇鼠疫病毒残害一案却冤沉海底,无人问津。近年来,随着世界各国又特别是亚洲国家对日寇细菌战罪行的不断揭露,尤其是哈尔滨细菌病毒工厂的曝光,日寇对竹子坡村投毒的事实已经无可置疑。请看竹子坡罹难者的病状与那些受试验者的惨死之状,又何其相似乃尔!结论是竹子坡那场瘟疫就是鼠疫,是日本侵略者对竹子坡人犯下的滔天罪行,必须彻底清算!去冬以来,笔者趁了龙陵大抓盛世修志之机遇,三次重反故乡,对竹子坡遭受日寇鼠疫残害一案作了抢救性的深入调查,取得了第一手材料。
笔者少小离乡,故里久疏,往事多已变得陌生了。加之此案岁越六旬,时过境迁,难免被人遗忘,且有些见证人已经谢世,年岁最高的少数白发叟妪则苦于生计,不遑世事,可以采访的对象寥寥无几。又因1942年日军占领竹子坡时来势突然,村人只顾逃命,各户的《家谱》和《亡人单》都顾不上带出,遗留家中,在日军拆屋毁村时损失殆尽,多数家庭至今未能修撰恢复,这些都给调查取证工作造成了不小的难度。经过多种方式方法作逐族、逐户采访和个别调查,老人们虽然不能回忆起当年的详细情节,大致轮廓还是记得的。不少死难家属,对自家的遭遇则记忆犹新,叙述清楚。他们中多数人看过有关揭露日寇细菌战罪行的影象,认识上早已肯定了那场所谓的“鸡窝病”就是鼠疫,是日本鬼子来放的毒。访问中,他们回忆起该村发病前曾经来过两起可疑人:一起是自称为丈量土地的,在村外的几个尖坡山遍插旗帜,做了简易标记,并不丈量土地,一走了之。另一起是来了一个耍木偶戏的,肩挑两只大箱子,在郑家演了一个夜场就走掉。那时,滇缅公路才刚刚修通,还处在试车阶段,这些人从何而来?不能不引起人们的质疑。
这些人走后不久,村中的路旁、墙脚和庭院内就相继出现了被称之谓“不怕人的老鼠”,实际是已经染疾而自顾不暇的病鼠。接踵而至的是大量死鼠堆积,大批村民病倒。病势来得异常猛烈,当时全村31户,200多人,病倒70余人,约占全村总人口的30%。病状都是发高烧、说呓语,烦躁不安,瞳孔散大,极度昏迷,直到死亡。经甄别统计,自1939年(夏历己卯年)7月至9月的60多天内,先后死亡31人,其中竹子坡村死亡26人,立坡头村死亡4人,豹子洞村死亡1人。这些蒙难致死者中有古稀老者,有而立男女,有学龄儿童,有临产孕妇,甚至有新生婴儿。兹实录于后──
竹子坡村
孙姓死亡9人:
陈广成 男 时年 46岁
孙罗氏(有娣) 女 时年 40岁
王咪三(孙姓继子)男 时年 26岁
孙广兴 男 时年 60岁
孙东进 男 时年 17岁
孙发昌 男 时年 12岁
孙赵氏(兰英) 女 时年 60岁
孙 三 男 时年 70岁
孙姓婴儿 时年 0岁
供给资料人 受害人一代孙 孙发茂 孙东茂(已亡)
郭姓死亡2人:
郭有开 男 时年 45岁
郭义发 男 时年 73岁
供给资料人 受害人一代孙 郭在刚
高姓死亡3人:
高尚明 男 时年 50岁
高孙氏(二透) 女 时年 70岁
高李氏(二透) 女 时年 71岁
供给资料人 受害人一代孙 高春周
郑姓死亡3人:
郑连荣 男 时年 10岁
郑连贵 男 时年 38岁
郑连义 男 时年 40岁
供给资料人 郑连贵之子 郑长生
李姓死亡1人:
李傅氏(开凤) 女 时年 48岁
供给资料人 死者儿媳 段珍保
赵姓死亡5人:
赵广兴 男 时年 30岁
赵广伦 男 时年 72岁
赵李氏(小九) 女 时年 70岁
赵庆洪 男 时年 23岁
赵双氏(凤保) 女 时年 20岁
供给资料人 受害人一代孙 赵明祖
董姓死亡3人:
董华生 男 时年 62岁
董杨氏(竹秀) 女 时年 51岁
董相发 男 时年 10岁
供给资料人 受害人一代孙 董云发
立坡头村
死亡4人:
段祖培 男 时年 52岁
段祖义 男 时年 58岁
段祖发 男 时年 45岁
段发早 男 时年 23岁
供给资料人 受害人一代孙 段金德 段金国
豹子洞村
死亡1人:
杨所柱 男 时年 29岁
供给资料人(证人) 段金德 段金国
段祖培等4人,生前是当地的迷信职业者,他们是被竹子坡人请去为死难者超度亡灵而感染鼠疫致死的。杨所柱是去立坡头村段祖培家省亲,误与病人同寝,被鼠疫病菌传染而死。
(三)
30年代末期的竹子坡村,文化较为落后。村里虽然有办私塾的,有读公学的,但总的情况是封建迷信思想严重,缺乏应有的医药治病常识。村里鼠疫肆虐,他们以为是鬼魅作祟,是那种专门蹲鸡窝的邋遢鬼污染了人而生病,且是多人一起死,故取其名曰“鸡窝病”。他们恳请道士诵经,恭请傩神驱除瘟疫,祈求菩萨保佑。这些反科学的做法,当然不能攘灾,疫情没有丝毫减缓。痛定思痛,他们终于悟出一个道理──如果说是人得罪了鬼神,鬼神向人索命,那么鼠类总不会触犯鬼神吧,可为什么鬼神要跟老鼠们过不去呢?更有那些不信邪的,干脆提出“老鼠和人害的是一种病”。这一来倒是引发了全村人的警觉与深思。他们联想到村中水井洼西边的余姓一族不得病,平时讲究卫生的人家也不得病的现实,断定那是一场传染病,破天荒地提出卫生大扫除的动议,村人一致赞同,掀起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卫生大扫除行动。他们深埋死鼠,扫尽室内灰尘,烧掉鸡窝草垫和房前屋后的垃圾,烫洗衣物被褥消灭蚤虱,从而有效地截断了病菌媒介物的传染途径,制止了鼠疫的继续蔓延。至于那些染病后幸免于死的患者,据说是用药物治愈的,主药是鸦片和罂粟杆,但说不出药理作用,无从考究。有一点是肯定的,这就是人体抵抗力作用与非重度感染。据调查,这些痊愈者一是病轻,二是体壮。
那场鼠疫,震撼了腊勐一方,闹得人们谈鼠色变。据说当时的保甲长和乡绅们也曾将疫情报告过潞江土司(竹子坡当时是潞江土司属地)和龙陵县衙,可司署和县衙都不去采取补救措施,最终还是人民自己解救了自己。
(四)
日寇为什么要对竹子坡这个偏僻的山野小村投毒?后来的事实证明完全是为了侵略战争的需要。竹子坡地处绕廊雪山北麓山脉末端,与大松山南北相向;东临怒江峡谷,山势陡峭,悬岩深壑,不易上攀;西向腊勐河谷,地势较为平坦,面对滇缅公路(今320国道)。二战爆发后,这片地域完全处在日军滚龙坡阵地的控制之下;南面即竹子坡山脊,村后之红木树垭口,是中国军队渡江反攻竹子坡、大垭口、松山日军的必经之路,后来成为松山日军的重武器封锁线。竹子坡就处在这道封锁线的咽喉部,松山日军在竹子坡设置前沿阵地,等于钉在南山脊梁上的一枚钉子。
公元1942年5月4日,日本侵略军第56师团113联队占领松山后不久,即派遣一个小队进驻竹子坡,主阵地就设在3年前有人插过旗帜的村边生矶坡上。他们在那里掘井挖壕,构筑防御工事,并与当月下旬击退了渡江反攻的中国远征军36师108团一部的进攻,直到1944年6月中国远征军渡江大反攻时才撤回松山大本营。
调查访问中,老人们、尤其是死难者的遗属们每当谈及那段不堪回道的往事,总是两眼含泪,哽噎难言,乃至失声痛哭。他们用血泪控拆日本法西斯暴行,要求对日本现政府讨个说法,并保留其对日索赔的意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