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抗日军人是我终生未见过面的二伯。
二伯是二爷的第二个儿子,台儿庄战役前参加川军。二伯参军前,二爷征求过我爷爷的意见。爷爷说:“打日本人是打国仗,我们的子弟怎能不去当兵呢?”二伯参军时我父亲正上小学,父亲记得当时部队教二伯唱的歌词:“战死沙场我心愿,姨?姊妹要安全!”二伯临到部队前,每房人都请二爷二伯吃饭,二伯每到一家都哭。吃到我家时,又哭,我爷爷训斥我二伯的哭,二伯敬畏我爷爷,就不哭了,但二爷大哭,我爷爷心硬,没哭。后来父亲回忆说,爷爷每次谈起此事时,他都长长地叹气,认为临出门的人哭了不吉利。
后来二伯果真不吉利,他在台儿庄战役中战死在滕县(现滕州市)战场。
二伯不识字,参军后曾托人写过家信回来。他是如何出川上战场的,没有多少人清楚。战场上的惨烈程度,我们家族中没有几个人知道。
我父亲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邓小平复出后曾和我说起过二伯,父亲年老时也向我提起过关于二伯的一些事,但我当时未用心记住,也没有向父亲深问过关于二伯的更多情况,为此我遗恨终生。随着年龄的增长,到了更多地理解父辈的年龄时,父母亲已去世多年,这不能不说是为人子的悲哀。
我父亲童年时和二伯的接触不是太多,所以他对二伯的印像一般,也无太深厚的感情。父亲说不出关于二伯更多的事情,但他敬重二伯是抗日军人。在父亲的回忆中,二爷家比较穷,三个儿子。二爷听了我爷爷的意见后,带上大伯二伯,他自己背着当时才六岁的三叔,一起到镇上去验兵。二爷自豪地对征兵的人和周围的乡亲们说:“我和三个儿子全到了,任部队随便挑选!选上哪个送哪个,打国仗嘛!”但他们因贫穷又劳苦的原因,只有二伯的身体勉强合格,于是二伯就参军了。
在我读初中以前,父亲向我说过共产党和国民党共同抗击日本侵略者,我读初中时很多同学不知道国民党抗战的事,老师也讲不明白。后来我读了些杂书,大概了解二伯那批兵装备奇差,枪是川军仿造的老式单发枪,连刺刀都没配,重装备少而低劣,他们身着单薄的军装,脚穿草鞋,有的坐飞机出川,有的坐轮船顺长江出川,新兵老兵匆匆奔赴抗日前线。
不知二伯战死后二爷二婆得到过什么抚恤没有,但我们家自二伯阵亡后一直对二爷家最好。二爷二婆在解放前去世,他们都只活了五十多岁,大伯六0年去世,三叔七十年代去世。前几年,我还健在的叔辈都没有什么文化,对战死在战场上的二伯比较漠然,没什么深刻印像,只是依稀记得二伯人老实,勤快,孝顺,不多说话。我的十几个堂兄也对二伯没什么印像,倒是几个四五十岁的哥曾因二伯当的是国军而羞愧,自卑。家族中有人当国军,在那个年代上学、参军、婚姻都是受到过轻重程度不同的影响的,这是那个时代的悲哀。
我二伯战死在滕县,他的将军师长王铭章也战死在滕县,150余位抗日将军战死了应该名垂青史,他们是民族英雄。但愿台儿庄抗战纪念馆的某块石碑上也能刻有我二伯的名字。我没机会去台儿庄,但我想去,更希望去滕州市凭吊抗日战场,为我二伯和他的弟兄们烧上一把纸。
我今年三十九岁,二伯战死时尚不满二十岁。有时我想起二伯,不自觉地感到他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弟弟。当兵的人肯定是应该有照片的,但家族中找不到二伯的照片,也无二伯的任何遗物,现在又不兴修家谱,二伯正在被我们遗忘。
遥想当年还是新兵的二伯上战场后表情严肃,从容,刚毅,勇敢。在日本鬼子一波又一波进攻滕县县城时,他们沉默地顶着日本鬼子的枪林弹雨,努力让敌人靠得近些,更近些,大家突然枪炮齐发,把民族的仇恨都写到了脸上,表现在每一发子弹上。那场战斗历经数天,异常惨烈,到处是断臂残肢和血淋淋的尸体,有敌人的,也有自己弟兄们的。在战斗的间隙,二伯遥望西南方向,默默地流泪,我理解他思念故乡,想念他的父母,想念他的大哥和年幼弟弟,因为故乡的亲人也在想念抗日战场上的二伯和他的弟兄们。也许二伯也曾思念他暗恋已久的某位邻村漂亮姑娘,但不可能有她的照片。不满二十岁的二伯对年轻的生命无比眷恋,面对敌人却毫无惧色,绝不退缩,努力用单发步枪瞄准敌人射击,扔手榴弹近距离炸敌人,子弹打光后用没有刺刀的步枪去拼敌人的刺刀……最后,二伯终于倒下了,年轻的生命消失在异常血腥的卫国战场。滕县的守军死守滕县县城,血战到底,顽强地阻击了日军对台儿庄的增援,为台儿庄战役的胜利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但整师建制的川军弟兄们却没有几个活着回来,他们用低劣的装备和血肉之躯抗击着敌人,直到最后倒下,用鲜血染着自己深爱的土地,用平凡的血肉之躯捍卫着国土。
在我的记忆中,有很长一段时间家族中的人羞于提起二伯,父亲也从未公开谈起过他的二哥,这对二伯来说是极不公平的。近些年政治清明,我们可以实事求是地怀念二伯了,但二伯在我们的心目中却是那么陌生和遥远。我写这些文字时,想用“牺牲”二字代替“战死”,想称呼二伯为“抗日烈士”……不论如何,历史应该是真实的,存在的就是存在的,这样才对得起二伯这些抗日阵亡或负伤的士兵。写到这里,有一种真实的感觉就是想哭,痛心而惭愧地哭我终生未见过面的年轻二伯和他的弟兄们。我希望家族中的人都能记得二伯,记得家族中曾有一名叫王朝叙(音)的抗日阵亡士兵,希望我们不再因为他而羞愧自卑。希望更多的人能记住那些为抗日战争而伤亡的500万中国军人,他们同样是我们民族的脊梁。
捍卫一个民族的尊严,在外敌入侵时需要鲜血,需要她优秀儿女的牺牲。在中华民族走向复兴和繁荣的今天,我们应牢记那段全民族悲壮的抗战史,更应该永远记住那些民族的优秀儿女为祖国而抛洒的鲜血和做出的牺牲,在我们的心灵深处,为他们塑立一座雄伟高大的纪念碑!
作者通联单位:河南省濮阳市胜利东路181号 中原油田第八社区主任办公室 王应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