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来信】

老吴：新年大吉，业务顺利！

现寄上我的长诗《新兵》一首，请斟酌是否合用，可否发表。这是我尘封多年的旧作，几十年来条件所限，不必多说。

今年是抗战胜利六十周年，有东风可乘，形势有利。几十年来，我对这个群体深为怀念，深愿在青史上给他们留下一鳞半爪纪念文字。怒江战役我国与盟军协作，各方面条件有利，最终取得胜利。但是伤亡惨重，其中显然有许多我们应该深思、检讨的地方，如读我诗中我们的抗日战士被捆住手脚送上战场的情况，或者能得到一定启示。

我诗已有英译，如果有用，也可另发。

                          定华，3月5日晚 18：30。
       
【全文】                    

是这样的新兵：
??出征时儿哭女啼，牵衣顿足，
??哔哔剥剥的爆竹掩不住妻子们的悲号；
??带队官披红挂彩遮不住壮士们的愁容，
??明明是丧事硬要当喜事来办。

是这样的新兵：
??队伍里有白胡子的老头，
??有满脸稚气、莫名其妙的孩子；
??有步履螨跚、骨瘦如柴的病汉，
??还有面黄肌瘦、垂头丧气的“壮丁”。

是这样的新兵：
??行进起来动作整齐的古怪；  
?? 一根绳子捆住大家的胳膊??从你的袖管穿进我的袖管，从我手腕捆到你的手腕上，
??队伍沉默，机械地前进。

是这样的新兵：
??阴暗潮湿的小屋是你们的营房，
??长期监禁代替了入伍训练；
??多吃一碗饭要挨班长的棒捶，
??大小便在明晃晃的刺刀下押去押回。

是这样的新兵：
??迎风流泪的烂眼边，
??干燥龟裂的皮肤好像蛇皮；
??浑身上下干瘪、流脓、刺痒，
??两手不停地在身上爬搔抓挠。
??身体弱得捞不起一杆步枪，
??姑且拿根树枝出操代替；
??官长们无耻地发表似是而非的谬论，
??你嘴里低声地骂：“龟儿们1不讲人话！”。

是这样的新兵：
??西南公路上常常发现你们的踪迹，
??你们在官长呼喝吆叱之下满跚前进，
??你们在兀立盘旋大山之上跋涉喘气。
??山路磨破了你们的脚板，
??碎石戳穿了你们的足趾，
??点点滴滴的鲜血，
??在泥土上绘下弯弯曲曲的一条虚线。
??你们千山万水从东南的海滨赶来，
??你们千山万水从川黔的乡坝赶来。
??落伍者哀号路旁，
??等待着末日的来临；
??走得动的抬着奄奄一息的同伴，
??一路上撇下冰冷的尸体。
??病死，冻死，摔死，拖死：各式各样的死法，
??惟有幸运儿才能死在敌人的枪子之下。
??生命莫名其妙地被牺牲、糟蹋，
??并无谁人通知你的家属。
??你的尸体点缀了荒郊、山涧，
??黄白，青紫而乌黑如泥；
??乌鸦野狗找到了丰美的食品，
??还有成千成万嗜好腥血的苍蝇。
??你的面目慢慢地残缺毁伤，
??你浮肿的身体渐渐地支离破碎。
??你面对祖国的天空，
??无声地控诉暴君的罪恶。

是这样的新兵：
??丈夫在外边受尽折磨，据说是为了抗战，
??妻子在家里指望着渺茫的“优待”；
??三年不见得能打两封家信，
??家中不知已是啥样光景。
??战士们肝脑涂地，
??老婆、孩子没吃没穿，呼天吁地！

是这样的新兵：
??面孔上从没有一丝微笑，
??风和日暖阳光下也不觉得欢欣；
??外表的沉静掩不住心中无言的愤怒，
??两眼不时露出嘲弄、敌意的表情。
??“打国仗大家没得话讲，
??恨的是官家把人不当人，??
??抓到机会，那个龟儿不开小差！”

是这样的新兵：
??肩上是簇新的美式武器，
??身上是破烂单薄的“二尺五”2；
??“二尺五”大小总不合你的身，
??冬夏军装总也配不上季节。
??“租借物资”3到不了你们的身上，
??对付蛮烟瘴气只有一个血肉之躯；
??“飞跃‘驼峰’4的药品对于你们来未免过于珍贵！”，
??“乡坝佬难道还穿什么好东西？”
??雨衣、蚊帐陈列在官长开设的百货店里，
??胶皮鞋也早登在官太太们的脚上。

是这样的新兵：
??从来没有三枪实弹射击的经验，
??迷迷糊糊就被送上火线；
??火线上被枪炮声吓得心惊胆裂
??不断开枪不过是为了壮壮自己的胆。
??官长们没有教给你们利用地形的诀窍，
??什么蛇行、跳跃、匍匐前进完全不懂。
??在敌人机枪之前你们密集冲锋，
??你们成群成队地被消灭屠戮。
??碉堡里岛国武士狰狞地狂笑，
??你们的牺牲并没有给带给祖国应有的收获。

是这样的新兵，支撑住大人先生们的王国，
是这样的新兵，支撑住西南半壁江山的小朝廷。
流亡者因此悠闲度过八年的岁月，
我们也得以安稳地啃着四川的“平价米”。
是这样的新兵，击退了法西斯帝国主义的进攻，
承担了民族解放战争神圣的任务。
你们的血花，洒遍了祖国的原野，
你们赢得了不知属于什么人的“胜利”！

嗨，你朴实的泥土的儿子呀！
多少世纪以来，绅士们不停地赞扬，
你吃苦耐劳，勤俭善良的“德性”，
在他们的语汇里，这就是你全部辛酸命运的别名。
但是今天啊，绅士们不能再悠闲地说些风凉话了，
时代的号角已经在天边响亮地吹起，
你的弟兄已经结合起坚强的队伍。
你不再是好心人怜悯的对象，
你更不是那群蛆虫摆布折磨下的可怜虫！
糊涂的人将要觉醒，
懦弱的将要坚强起来；
在战斗中每个人都将重新发现他“自己”！

                              一九四八年六月四日写
                              八月二十三日修正定稿

                        一九六八年四月二十三日抄录存阅

【后记】

    公元1943年抗日期间，我在重庆中央大学读书，志愿应征参加战地英语译员。于1944年3月报到服役，隶属当时中印缅战区（China，Burma and India Theatre），我国云南省境内中国远征军（美国术语Y－COMMAND）。曾参与1944年5月至1945年1月滇西怒江战役（The Salween River Campaign）全过程，在基层联络小组巡回工作。滇西收复后移防贵州及广西整训。抗日战争胜利后于45年9月复员回校复学，先后历时共十九个月。在此期间对大后方基层士兵的生活与战斗略有了解，殊多感慨。

    1948年我因病在天津家中休养。当时国民党政府打内战，我被名列“壮丁”，被勒索，分摊壮丁费两次。激忿迸发，形之文字，遂写短诗“新兵”一首。此文脱稿后，一直无发表机会；鉴于诗稿内容、所抨击对象，这一点当然是可以理解的；解放后也没什么人关心，最多有一，二知己好友阅过。1968年“文革”中我在天津大学中工作，原稿被“工宣队”收缴审查。稿件交出前曾将原文誊录一份个人保存，一晃尘封已近半个世纪。近年披阅旧物有感，切盼来年某日，国家、人民纪念抗日将士，此稿能有发表问世机会，俾便后辈青年也能熟悉这一段史实，共同缅怀当年基层群众、我们同胞中真正为抗战承受了惨烈牺牲和做出了巨大贡献的人们。

                                作者：华湛， 志于天津
                                 一九九六年十月一日
                               二零零零年十二月八日审定
                                             
                               二零零五年三月四日再矫正

【注】

1)龟儿们：四川骂人土话。
2)“二尺五”：是当年大后方一般对士兵军装制服的戏称，因尺寸型号太少，对许多人都是不合身的。
3)“租借物资”：二战期间美国国会通过“租借法案”，以租借暂不付款形式供应英、苏、中等国弹药、武器、器材、供应品等大量战争亟需物资，约定战后结算。
4)“驼峰”：即珠穆朗玛峰，抗战后期1942年中缅公路被遮断后，从印度跨越驼峰飞往大后方内地是当时仅有的对外通道，少量必要的军用物资都由美国“飞虎队”由此运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