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欢笑近影

                                    一 


    抗战胜利60周年了，当年参加抗战的医务工作者今天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子？我一直想采访经历过抗战的医生、护士。机会，终于来了。

    2004年7月25日至8月1日，<中美二战友谊国际学术研讨会>在昆明圆满结束。我在会上见到一位始终微笑的中国老人。她坐在轮椅上，由两个儿子陪同、护送，参会。美国飞虎队的老军人们不断地走过去，和她握握手，谈笑风生一会儿。美国老兵都习惯地呼唤她的英文名字Rita wong。她也直呼对方的名字，然后握住对方伸过来的大手、一同感叹60年前。我们大家都发现，参会的云南省大干部、美国援助中国抗战的前军人、记者、学者、作家、翻译都不行；她才应该是会议的焦点人物。可能因为美国人和中国人都喜欢她。也可能由于她是溶东西方文化和东西方美德于一身的人物，因此，谁都愿意接近她，了解她，喜爱她。自始至终，黄欢笑老人始终微笑着向每一位来访者敞开友好的心扉，架起交流的桥，再使用自身的魅力把欢笑的模样也挂到对方的脸上。
她就是我所见到的，始终面带微笑的，经历人间沧桑的，亲历过二战的，曾经是美国飞虎队医院护士的，93岁的黄欢笑老人。我见到老人当时，她精神矍铄，目光有神，听力极好，有些驼背，能用英语交谈，如果有人搀扶着可以行走，在她的年龄段应该属于基本健康的老人。我搬一把椅子，就坐在黄欢笑老人轮椅的边上，这样，我总可以抽空提问。

    “您每天看报纸吗？您每天看电视新闻吗？您接受媒体采访的机会多吗？1949年以后，您去过哪些国家观光旅游？有没有在昆明的日本留学生来采访、拜访您？是云南当地的记者采访您？还是北京的？香港的？有外国记者吗？您生活的幸福吗？您有几个子女？您退休金多少钱？有医疗保证吗？在60年前，这些美国援华飞行员中有向您示爱的人物吗？您在1942年为什么参加抗日战争？您家住多少平方米？您间隔60年才第一次见到当年的美国战友吗？日本政要参拜靖国神社您怎么想？在昆明开完会您和美国兵一起去云南驿旧军用机场参观吗？您怎么看自己的一生？------。------。”

    很多人拍我的肩膀，让我站起来，说我妨碍她们摄影、摄像、采访了。

    我悻悻然。没道德。

    只有黄欢笑老人不讨厌我，她笑着对我说：“还有机会谈话。”

    黄欢笑1942年到1945年在援助中国抗战的美国飞虎队当护士，可能是因为黄欢笑等一批香港、澳门来的护士都精通英文吧，所以，当时美军援华抗战的飞虎队中有一批中国护士。再确切的说，在云南祥云县的云南驿机场，只有她，一位中国护士。据说，当年的美国兵都尊敬她，喜欢她，也有美军飞行员大胆写求爱信的，谁知，她后来嫁给了一个中国人，而且，也是一个参加过抗日战争的中国远征军军官。我查了所有关于黄欢笑的报道和记录，云南有许多媒体报道过她，起码在昆明，只要是读当地报纸的人，都知道她。从各种报道上，我了解到，她一直是一名热爱祖国，兢兢业业干好护士工作的人，是一位温顺、善良的人。我认为她的到会是重要的，她的到会，使会议自始至终充满了欢快、祥和的气氛和由衷的欢笑。这次到会的有数十家媒体，当十位美国老兵分别走到她身边握手、叙旧、谈笑风生时，都引起闪光灯的频动。也可能是因为他们有几十年的战斗友谊；也可能耄耋之人都是耳聋眼花，所以他们之间交流起来要对着耳朵喊。由于翻译也参加对耳朵“喊”的行列，所以，很是热闹。??正在会议期间，大家听谁的呢？人物的魅力是不同的，有的人可以给别人带来欢笑；有的人物出现就可能给整个会议、整个人群乃至整个民族带来不快或者是灾难。比方江青。江青是1914年生的，她比黄欢笑小三岁。中国民间谚语都说“好人不长命”，可是，黄欢笑这个好人确实还微笑着；作为历史的见证人、健康地、活到今天。

    2004年7月26日，白天是紧张的研讨交流会。晚上，云南省副省长邵琪伟召开的欢迎晚宴一完，我就拉上美中航空遗产基金会中国办事处主任华建宁一起去了黄欢笑家。黄欢笑家有一百多平米，用日本人理解的方式，叫“3DK”的房间。黄家的墙上、书柜里都挂着黄一生的照片和世界各国所送的纪念品，好像是一个小小的博物馆。黄的家很干净、很体面、很宽敞，有保姆端茶上来。我很想接着继续采访，但是，被黄欢笑的两个儿子给婉言谢绝了。
也是，开了一天的会，年轻人都累，更何况93岁的老人呢。

    在中国云南省昆明市，由云南省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和中美航空遗产基金会联合举办了《中美二战友谊国际学术研讨会》的研讨会上，有10位二战中在中国云南参战的美国老兵先后发言，讲述了他们在抗日战争期间在飞虎队和驼峰航线的亲身经历。中国学者、二战亲历者也先后发言，讲述对这段历史的研究、讲述当年云南各族人民对驻滇美国盟军的支援。

    云南省委宣传部长、云南省海外联谊会副会长晏友琼在开幕式上致辞。她饱含深情地说：“二战期间，在与日本法西斯空军的搏斗中，3300多名中美勇士牺牲了他们年轻的生命，其中2/3强是美国军人，600多架美国飞机不幸失事，1500多名中美空中勇士魂撒蓝天。他们走了，可他们英勇的事迹永远活在中国人民的记忆中。”

    ??最可惜，黄欢笑老人没有在会上发言。

    会议期间，黄欢笑老人对我说，她永远忘不了她护理过的美国飞行员，很多人架着重伤的飞机飞回机场，很多人迫降后被中国民众送到飞虎队美军医院，很多人伤势过重，他们在中国云南的土地上，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7月30日，全体与会代表到了云南省祥云县的云南驿古镇。祥云县位于云南省中部偏西，大理白族自治州东部，是云南省连接东南亚和南亚国际大通道的重要中转站，交通区位优势十分突出。二战时修建的云南驿机场是著名的驼峰航线的中续站，60年前，黄欢笑就在这个机场的美军医院里当过护士。当时的云南驿机场属于前线机场，这个机场距离侵华日军占领的腾冲、龙陵飞行时间不过一小时。云南驿机场的美军第14飞行队医院也属于最前线的战地医院。云南驿医院有美军医生、护士三十多人，只有一位中国籍女护士黄欢笑。云南驿机场医院的任务从战地医学角度来说是：一线救护、抢救，再把重伤员转移到位于昆明、桂林的军队大医院。云南省这次举办的活动可不得了，不但请来十位当年的美国飞虎队老飞行员，还请来当年的护士黄欢笑，另外，当年在机场工作过的中国人、当年参加救助美军飞行员的周边中国农民也被请来了。

    60年前曾在云南驿美军餐厅中当过服务员的祥云老人卢忠友也来了，他和美军老飞行员热烈握手。专程从永平赶来相聚的80岁老人罗光普也来了，他曾经于1945年8月4日，救过一位美军的飞行员。当时的情况是，驼峰航线的一架美国飞机在祥云上空出故障，在空中滑翔后坠落在永平杉阳桥附近，被罗光普和同伴背到杉阳村，又送到美军祥云机场。老人们是二战的亲历者，目睹者，参与者，回顾60前的风风雨雨大家有说不完的话题，老人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看着这些60多年前的二战老人在一起欢声笑语，我在一边感慨万千。我在云南省访问十次，几乎所有当年的战争场所我都访问过。当年的祥云县云南驿古镇有机场跑道，每天繁忙起降，如今，这里已经荒草遍野。放眼望去倒是壮观：青山碧水连着巍峨的群山，远处是蓝天白云。我采访过雷允机场，在德宏州。抗战的时候雷允机场可以生产、组装飞机！战争结束60年了，云南省再没有生产过一架飞机。滇西抗战地区的旅游开发关键在交通，如果重新开放当年美军使用过的机场，云南滇西的繁荣应该指日可待。

    8月1日，中美二战友谊国际学术研讨会在昆明圆满结束了，作为参会者，笔者深深地感谢云南省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和中美航空遗产基金会的邀请。参会的美国老兵年龄最大的90岁，最小的83岁。参会的中国战争亲历者年龄最大的93岁，是黄欢笑老人；最小的80岁，是罗光普老人。他们之中，每个人的故事都是历史的浓缩，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抗战故事，是我们人类社会以往的残酷抗战的经历。

    明年就是抗战胜利60周年，笔者作为报告文学的作家深感能采访到黄欢笑、能采访到60年前美国飞虎队的老兵，此机会难得。

                                         二

    黄欢笑个人的历史应该是我们民族兴衰的历史；无数中国人的命运的汇集就是我们中华民族走过来的道路。

    黄欢笑女士1912年生，广东祖籍。父母都是普通的商人。4岁时黄欢笑全家移居澳门。黄欢笑于8岁开始读书，18岁考上护士学校。她自香港玛丽医院高等护士学校毕业后被聘为“英国皇家护士协会”的会员。1931年918事变时，黄欢笑已经是20岁的人了。那时的香港已经有了一片爱国呼声。呼声是呼声。1937年七七事变，日本帝国主义开始了全面的侵华战争，东北危机！华北危机！中华民族危机！香港的民众已经深深感到切肤之痛、已经感到危机将至！卢沟桥事变之后，侵华日军迅速占领华北、华中、华南。　1941年12月8日凌晨，日军主力在炮兵、空军、海军的配合下，向香港发起了猛烈进攻。
1941年12月8日。香港沦陷了。

　　黄欢笑老人说：侵华日军飞机在1941年12月前后，首先轰炸了香港启德机场和停泊在香港海面的英军舰船，摧毁了香港英军薄弱的空军力量。日军步兵随即向九龙要塞发起攻击。英军瓦利斯准将指挥的大陆旅疏于防范，九龙要塞被日军轻易攻占，英军被迫转守香港岛。12日，日军向英军发出通牒，要英军投降，遭到拒绝。18日深夜，经过5天的彻底炮击后，日军分别在北角、不莱玛、水牛湾完成了登陆。英军反攻，未能成功。19日，英军西部旅旅长罗松准将战死。20日，英军被日军完全分割在东、西两个地区。21日，东部旅向黄泥涌山峡反攻，西部旅向尼克松山反攻，均未能成功。24日，日军再次对英军劝降，但仍被拒绝。25日，日军飞机及炮兵集中火力对仓库山峡、湾仔山峡、歌赋山、扯旗山、西高山的英军阵地狂轰滥炸，迫使英军放弃抵抗，无条件向日军投降。26日，日军举行了占领香港的入城式。

    战争改变了历史，战争改变了祥和，日本国的侵华战争给每一个中国人带来灾难。1941年的12月8日日本法西斯占领了九龙、香港。刚毕业于香港玛丽医院高等护士学校的黄欢笑当时正在九龙医院工作，就目睹了战火下的人间悲剧，那几天，震耳的炮弹爆炸声不断，玻璃窗的碎片不断打到护士身上，医院布满了日本鬼子烧杀的伤员和被强奸的妇女。整个医院，整个香港都笼罩的极度恐怖之中，犹如陷入了人间地狱。因为日本兵随时会破门而入，所以，医生、护士们既为伤兵担心又为自己的命运担心。院长说：灾难随时会降临，我们是医务工作者，我们先履行自己救死扶伤的义务吧。黄欢笑和她的同事们接受过各种医务方面的教育，惟独这次是在战争状态之中了解战争；在亡国之中体验被侵略；在炮火之中揣摩自己的命运；在手术台上看着同胞的鲜血和生死。因为同是女人，所以，她每次为那些惨遭日本兵轮奸的女孩子做护理时，她的心就在流血，手在颤栗，泪水在脸上流淌。

    日本侵略军占领九龙后，把九龙医院里的外国医护人员赶进集中营，把黄欢笑等港澳医护人员赶出医院。失去了工作，失去了生活来源，黄欢笑与五哥冒着危险从深水步乘小木船偷渡到香港，船一靠岸，一颗炮弹在水面打起巨浪，小船立即沉没。而他们幸免一难。但回到香港也没有出路，整个香港在充满硝烟和恐怖中，那被炮击倒的高楼，那病饿交迫，奄奄待毙的难民。目睹城市商店关门，学校停课，满街横行霸道的日本兵，香港在哭泣，中国大地在哭泣。中华民族的屈辱、苦难的历史一页就展现在每一个中国人眼前。

    黄欢笑说：1942年日本法西斯把战火扩大到了东南亚，那年5月日本占领了缅甸日军大举展开对中国西南方的侵略行动。中国云南成了西南大后方也是西南前方战场。印支那空中运输航线也就在人们称之为“驼峰”航线，也就是中美两军在历史上的壮举，也是美军飞虎队在云南留下的历史英雄的抗日伟大功勋史，也是云南昆明最后能守到抗战胜利的成果。

    美军航空飞行作战及航运也就集中在昆明，这一年是战争最激烈的一年，也是决定黄欢笑命运的一年，在水深火热的香港手无寸铁的香港人怒火燃烧，这时玛丽医院的同学传来一个好消息是到内地去，并在宋庆龄组织“中国同盟救护”的号召下，内地美军医院需要会讲英文的护士。能有这份工作总比在香港看到日本鬼子的暴行好得多了。这次要从香港到澳门也是冒着很大的危险，黄欢笑把有可能暴露身份的证件放在玛丽医院里，化装成良家妇女，侥幸地躲过日本人的检查，终于到了童年时代的故乡-澳门。

    1942年秋天黄欢笑在父亲的护送下乘船从澳门先到梧州，又混在难民里到了广西柳州，一路几经辛苦，年底终于到了重庆当天在美军总部找到了香港玛丽医院的同学LUSI黄（露丝黄），她告诉黄欢笑现在最需要护士的是昆明美军医院。昆明正是东南亚的最前线，没与家人商量，黄欢笑第三天就乘搭美军军机到达了昆明美军飞虎队医院、又称（昆明95美军医院）。这时玛丽医院的同学也分别到达，在昆明开始投入抗战工作了。没想到，从1942年至今，黄欢笑在昆明都已走过62年的人生春秋。

    1943年到1945年间，中国的抗战同盟国利用驼峰航线运输，打击了日本侵略者疯狂侵略扩张的气焰。那时，每天都有无数飞机在飞行，航空地勤人员在忙碌的工作，战略物资源源不断的运送到中国的抗战后方昆明。抗战时期，用飞机运送抗战物资对于庞大战场上所发生的战事需要毕竟是杯水车薪，但是，驼峰航线在中国人民心中所起到的支持作用应该说是无法用物质多少来衡量的。滇西抗战战场以南，有赴印度的中国远征军。这段期间的空中作战频繁，中美两国军人用生命写下了不少临危不惧、血洒长空的空中战史。当时，美军95医院里常是那些英勇负伤的美军战士需要护理和治疗。黄欢笑在美军医院之所以使用的香港护士来担任工作也就因为语言上没有障碍的原因。1943年一个班的美军护士来了，黄欢笑和中国的护士被调到桂林的美军医院。衡阳失守后，医院里的护士们再转移，她们有的被分到成都有的被分配到重庆。只有黄欢笑一个人被分到美驻华14空军航空对所属的云南驿战地医院。云南驿战地医院靠驼峰航线最前线的医院。

    当时在云南驿医院里有二三十位医护人员,全部都是美国军人，而且全都是男性，当黄欢笑来到这个医院后，在她来到这医院之前，医院曾有个一两位女护士，但因为环境太艰苦，后来都走了，当黄欢笑来到后，这里就有了一个中国人，而且是一位中国女护士。

    在艰苦卓绝的战争年代，黄欢笑与受伤的美国飞行员、医院里的美国军人、护理人员结下了深厚感情。一位美国军人潘尼离开中国后，一次次写信给黄欢笑，可惜战争使他的这些满怀深情的信件和照片没能及时送到黄欢笑手中。还有的美军护士回国后不断给她写信，可因为战乱收不到，仅有几封信一直在海外黄欢笑的大哥处保留了50多年，直到2001年大哥在加拿大去世，才从加拿大辗转送回到香港，最后才交到黄欢笑的手中。


                                         三

    黄欢笑的先生叫高生道，他1937年到上海中国红十字会总医院工作。 
   
    1939年接受宋庆龄的“保卫中国同盟”的派遣从上海到香港护送一批医疗器材到内地参加抗战，1941年到云南省保山参加抗战，先是在盟军设在云南驿的美军空军医院担任X电疗主任，后又到联勤总部38军军医院任副院长。当时，中国远征军38军医院也在保山，与云南驿美军医院相隔不远，两个医院常常有医疗技术上常常有来往。由于中国军队的38军医院医疗条件相当落后，所以。常见38军医院一位年轻英俊的军医官开着吉普车到美军医院送取中国伤员、病员的X光片和化验单据等。

    黄欢笑和玛丽医院的同学都是30左右未婚，在战争年代因为生活条件使许多护士都是单身，善心的院长（MAJOR BUSH）布什先生就把高生道介绍给黄欢笑，没想到，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高生道与黄欢笑相识、相爱、相守共患难了59年。

    黄欢笑对我说：“千里有缘一线牵，现在想起来得感谢BUSH院长这位牵红线红娘呀”。

    在美军医院的几年中，是黄欢笑一生中觉得最快乐最值得回忆的一段历史。黄欢笑虽然不用上战场和日本强盗拼死活，但是黄欢笑认为每天救护那些前线的受伤英雄也是重要的工作。黄欢笑最希望看到的是，经过自己亲手护理的一个个这帮助中国人抗日的勇士健康的重赴战场。美军的官兵都非常有礼貌，有感情，一九四四年黄欢笑的母亲在澳门病故，医院立即派出飞机护送黄欢笑到重庆与九弟见面，以慰失母之哀伤（当时不能回香港）现在想起来心里感激这些有同情心的美国人。黄欢笑最希望听到飞虎队的胜利喜讯，直到1945年8月15日，机场全体人员听到天大的喜讯：“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

    机场上所有的人物都拥抱在一起欢呼雀跃。所有的人都流下激动的热泪。

    “战争结束啦！侵华日军终于放下了武器、投降！我们可以回家啦！”美国军人把衣服、帽子、鞋子都抛向空中。

    1945年8月抗战终于胜利了，终于可以返回想念的故乡香港了。同年黄欢笑随美军撤至汉口，武汉铁路失修，在汉口市医院工作一段时间，又从汉口经南京到达上海。那时历史的一页已翻到46年中旬了。在上海美军医院黄欢笑又工作到1946年底，终于可以从上海乘船返回香港与亲人团聚了。香港虽然繁荣，但是，抗战中的漂泊和经历却留下黄欢笑对云南的深厚感情，更重要的是黄欢笑命运中遇到的那份真诚的爱情。在与家人商量后黄欢笑决定再回云南昆明与在抗战时期相识相爱的人相守一生。

    一九四九年12月9日云南起义了，黄欢笑所在的38军医院也都参加起义了。昆明终于在和平解放下平静下来。患难见真情，随下来多年的那些政治运动，风风雨雨中黄欢笑一步步走到了文革的结束，迎来了春天。


                                         四

    2004年7月31日，在大理机场等飞机。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雨，飞机晚点。

    美军飞虎队老兵一个个走过来和坐在轮椅上的黄欢笑说说开心的话，我不懂英语，只能看着他们开心地笑。有记者不断地摄影、摄像，留下这珍贵的历史瞬间。

    我用手机给北京朋友发了一条信息：“我回去就开始学习英语！”

    对方回了一条“真的吗？”--看看，对方充满了不信任，这是对我的打击。

    只有坐在轮椅上的黄欢笑老人对我笑笑。黄欢笑老人还是可以走路的，只不过不能走长。所以，他的大儿子给他准备了一台轮椅。我看媒体们已经不缠着黄欢笑老人了，就急忙凑过去采访。

    “真够您受的，媒体简直是轮番轰炸呀！太缺德了！”我说。

    黄欢笑老人双手握着我的手笑着说：“没什么，你们北京人说话就像说相声。”

    “您一生最值得纪念的是什么？”我提问。

    “我的一生是融入中国人民命运的一生，我个人没有什么值得纪念的。”她笑答。

    “您如果当年留在香港、澳门，您的生活水准会比内地高。”

    黄欢笑笑着说：“我不太关注物质享受，和祖国在一起是我的愿望。”

    “土改的时候，你们受冲击了。”我提问。

    “没有。”黄欢笑笑着说：“解放在即，我所在的军队改编成解放军了。”

    “文化革命的时候总该斗争你了吧？”我肯定地引导她的思维倾向。

    黄欢笑笑着说：“恰恰没有。我人缘好，我始终受到大家的尊重。”

    “你哥哥在加拿大，他应该帮助你到那边去生活。”

    “为什么？”老太太反问我：“昆明不是最美的地方吗？”

    “那么，您的一生就没有痛苦和遗憾吗？”我有些着急。

    黄欢笑老人笑了，她疑惑地看着我反问：“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我心里最明白，我是烟筒眼儿里招手，要把老太太往黑道儿里引。

    云南电视台摄像记者看见我们在对话，就又把摄像机支了起来。我已经不大有提奇怪、难堪问题的机会了。

    黄欢笑收起了笑容对我说：“怎么没有痛苦和苦难？--就像昨天一样！1941年12月，侵华日军占领香港，我记忆犹新的是：战争的恶魔一下子就改变了香港的天地！

    好比一个美丽的花瓶一下摔在地上，啪！--那一瞬间，就是战争。

    --那天，香港充满阴霾、也在下雨。

    门外路上有几辆架机枪的日本兵卡车呼呼开过，机枪声刺耳。

    四处是震耳欲聋的炮弹声，医院的玻璃全碎了。

    四处是尖叫逃难的居民和射击的流弹。

    医院的大门被砖支着，没有一个人敢走过去关闭上它。

    拖进来一个来，是满身是血的伤员。

    又抱进来一个，是被轮奸后的女学生。

    有三个日本鬼子边走边开枪，从医院门口过去，让人心惊肉跳。

    有一个中国士兵被刺开肚子，肠子都露在外面，血淋林的。

    还有一个中国士兵满脸都是血，眼睛，眉毛，胡子都看不见了，我记得他只有嘴巴还在动，我只能用纱布蘸着清水，轻轻替他擦洗。背他进来的军人说：拜托了医生！我们的出路只有一条！就是战死！我们在这里，医院就会被打烂，我们先走了！

    一个士兵的两只手都被炸断了，衣服脱不下来，我只能用剪刀把他的衣服剪开。

    还有一个士兵的大腿被炸没有了，他的鲜血大股大股地往外涌，只有用脸盆接。不一会儿就流干了，这个士兵断了气还紧紧握着他的手枪不松开。

    医生、护士就站在手术台在前面看着，谁也不说话。

    那些被轮奸的女学生更是悲惨，她们蓬头垢面、下体都是血，神志受到惊吓而失语。我给她们做护理时，心都在流血，手都在颤抖，泪水都在流淌！”

    ------，------。

    大理飞机场的空气都凝固了。我连大气都不敢出。

    要知道，如果培养一个采访对象进入一种忘我的状态有多么困难。

    候机大厅广播：因为大雨，从昆明来的飞机还要一小时。

    “我为什么参加抗日战争？因为我目睹了日寇的肆意横行，目睹了同胞的苦难，目睹了祖国的沦陷。我就是这样义无返顾地投身抗日战争的。”黄欢笑老人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很心疼她，93岁的她已经和我说了好一会儿了。她应该很累了。

    “我能在昆明、云南驿旧机场再能会到60年前的美国兵真是兴奋呀。”

    黄欢笑老人手指身边的十位美国援华抗战的老飞行员说：“在历史上，中美对抗的事例很多，合作的事例很少，惟有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美国从援助中国就是保卫美国的立场出发，采取了支持提高中国的大国地位，从经济、军事方面积极援华抗日的政策。1942年罗斯福派史迪威为中国战区参谋长，1942年2月7日借款5亿美元给中国。同年6月2日，《中美租借协定》签订，美国给予中国8.457亿美元的作战物资。美援华空军“飞虎队”在昆明建立大本营，直接配合中国军队抗击日军的进攻。开辟飞越喜马拉雅山脉的中印空运航线，（驼峰航线），开辟中印公路和中印输油管道。在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失利后，为作好反攻准备，美国在帮助装备中国远征军30个师的同时，美援华陆军部队还派遣近千名军官在印度兰姆加训练10万中国驻印军和中国昆明训练10000余名中国远征军军官，美军还向中国远征军各军师团派出联络组协助训练和作战。滇西和缅北大反攻开始以后，美国5307支队（即“加拉哈德”突击队）约3000多人也开赴缅北前线，协同中国驻印军作战。美军军官和中国远征军在滇西缅北战场并肩战斗，痛歼日寇，谱写了中美二战友谊的壮丽篇章。”
    见到黄欢笑手指他们，十位美国老兵和他们的madams都向我们微笑，并且招手。

    “他{她}们能听懂？”我问。

    “他{她}们明白我在说他{她}们”黄欢笑笑着回答。

    “您能说说您和他们吗？”我也手指年老体衰的十名美国援华抗战老兵要求道。

    黄欢笑老人微笑着点点头。

    大理机场候机大厅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可以看见不少停留的大小飞机。由于黄欢笑笑了，所以，整个大理飞机场的气氛都变得祥和起来。

    “这些美国老人可是英雄哇，中国人民不应该忘记他们。

    1941年7月，在美国还没有参加对日抗战之前，一支由200多名美国空军热血青年组成的“中国志愿航空队”在陈纳德的率领下，从遥远的大洋彼岸投入到中印缅战区，在昆明建立了大本营。这支被中国百姓誉为“空中飞虎”的美国航空志愿队屡建奇功，二战史上记载了他们的伟大功绩。

    1942年12月20日上午，10架日军飞机从越南起飞对昆明进行轰炸。陈纳德一声令下，24架P-40型战斗机在日机到达前半小时，从昆明机场起飞迎敌，9架日机被击落，1架受伤逃逸，美军志愿军无一损失。

    1942年4月28日，飞虎队在缅甸腊戍的上空以0:22的惊人战绩，给日本天皇送上了一份生日“厚礼”。5月，飞虎队对集结在怒江西岸图谋渡过怒江的日军进行空袭，杀伤了大批日军，与中国军队一起粉碎了日军渡江进攻昆明的阴谋。

    1942年7月4日，飞虎队并入美国陆军航空队，为第十航空队中国战区特遣队，后又编入美第14航空队，陈纳德任少将司令。

    飞虎队为保护滇缅公路，保护驼峰航线，支援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不仅参加了中国军民的所有重大战役，而且还单独组织了无数次对日军基地和日本本土的大规模攻击行动。至战争结束，他们以损失609架飞机，牺牲飞行员500余名和数百名地勤人员的代价，共击落敌机2600架，击沉或重创223万吨敌商船，44艘军舰，13000艘100吨以下的内河船只，击毙日军军官\兵共66700名，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战果最为辉煌的盟国空中力量，为中国的抗日战争建立了不朽的功勋。”
    
    我也手指美国老兵问黄欢笑：“您认为您是他们其中的一员吗？”

    “我过去这样认为”黄欢笑说：“我为此而感到骄傲”。

    “您希望不希望在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日时，由美国政府相关机构，或者是中国政府相关机构赠给您相关的，参加反法西斯战争的国家荣誉勋章？”

    “那不可能！”黄欢笑这次笑得厉害：“谁能想起我这个老太太！”

    夕阳最柔和的金色光彩穿透云层照进大理机场候机厅的大窗，美国老兵是最风趣、最乐观的人群群体，他们都站起来欢呼起来，仿佛第一次看见太阳。

    一位歪戴帽子的美国老兵向我挤挤眼睛，同时向我伸出右手树起大拇指说道：“yes,ok?”他知道我只会这一句英语，所以，他总拿这句英语和我开玩笑。我们一路说了一个星期这个单词，于是，我也向他们夫妇伸出右手，树起大拇哥，大声说：”yes,ok!”这个美国老兵像法国电影里一个常常扮演滑稽角色的电影明星，我特别喜欢他的幽默、滑稽和微笑。

    从昆明来的飞机降落了，她在宽阔的机场跑道上不断地扭动着其优美的身姿给我们看，以姗姗来迟的姿态靠近我们，飞机上所有凹凸的地方都挂满了金色的夕阳，闪闪发光。

    我们可以登机了。十位美国前援华抗战的老飞行员和他们的夫人，互相搀扶着，和二十几位抗战学者、作家、记者，簇拥着坐在轮椅上的黄欢笑向飞机走去。向60年前中国人民取得抗日战争胜利时一样，每个人都把喜悦挂在脸上。美国老兵对黄欢笑说：“我们又可以回家啦！”黄欢笑笑着对他们说：“欢迎再来！”美国大兵都哈哈大笑说：“不可能了，不可能了！能再见到你，再见到云南的旧军用机场我们已经非常感谢上帝的安排了！--谁知道呢？也许明年还活着吧。”

    我真希望还能见到这些坚强的、充满热情的二战英雄们的笑容。

    金色的夕阳里，93岁的人生，笑到最后、笑得最好的是黄欢笑老人。

                          中国作家协会作家  方 军    2004/12/5

1941年12月26日  日军举行占领香港入城式

黄欢笑1941年香港玛丽医院护士照

150,美国空军医院护士黄欢笑

黄欢笑1944年美驻华十四空军云南驿基地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