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纪念南京大屠杀遇难者60周年全国联络会共同代表 松冈 环
2007年12月
一、 前言
近年来日本国内的传媒出现了“反中国”、“反韩国”等消极宣传，而从小泉、安倍执政开始，包含“南京大屠杀是不存在的”、“这是中国的政治牌”等言论的综合节目频繁出现。以前，否定南京大屠杀或发表小数量屠杀言论的多为大学或研究会的成员，而当今政治评论员和电视搞笑艺人滑稽可笑地猛烈奚落、否定南京大屠杀，与此同时演出者抓住中国社会、政治的一面发表批判性言论，一般的观众就饶有兴趣地观看着此类节目。
日常被灌输反华、反韩印象及强烈信息的日本民众潜移默化地形成了对中国、韩国（北朝鲜）的反感情绪。
当然，从前就主张虚构论及自由主义史观的人至今仍企图掩盖历史事实，拼命篡改历史并开展一系列的政治活动。卷入右翼媒体、记者及大学研究者的右倾化一直没有停顿，更让我们看到日本将重现当年全民参加侵略战争的光景。
我们一直在查明南京大屠杀这一日本侵华战争中象征性事件的史实，开展扩大加深大多一般民众历史认识的行动。我们必须冷静地尽最大努力查明史实，而不是被非科学地执拗地否定历史的势力左右。我们深信这样的姿态在以史为鉴、尊重受害者感情精神指引下，一定能发展成阻止这一给亚洲民众及日本民众带来灾难的侵略战争重演的和平友好研究及史认知活动。
否定南京大屠杀、美化侵略战争的人在否定南京大屠杀这一历史事实时一直发表“中方的证言和资料都是假的”言论，顽固地表明民族偏见。至今，他们出版发行了诸多无视历史事实的著述。
歪曲、否定历史的目的是使日本民众不能正视历史、驱使国民参加战争，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不论是对于查明历史事实的我们来说，还是对于企图隐瞒事实的反动方来说，能证明南京大屠杀是有组织进行的确切的证言及资料都不能算丰富。即使有一部分参加过战争的将士的日记等资料及证言，但诸如联队、中队如何行动，部队所在士兵怎样具体行动等系统性的记录因战争结束时被烧毁或隐藏现在基本已不存在。所以，可以认为作为查明南京大屠杀史实的最有效方法之一，调查当时的哪个部队的士兵在南京城内或郊外采取了什么样的行动、体验了什么显然非常必要。
二、 调查开始后的发现?-下关的屠杀及太平门的集体屠杀
1997年10月，我们在日本全国6地开通了收集信息的热线电话“南京信息热线”。从开通当天开始我们就接到了很多来自否定南京大屠杀分子充满歧视及近乎威胁的电话，与此相反，我们接到了13份直接经历了南京大屠杀士兵的证言及3份南京以外集体屠杀的证言，一些参加过南京战的士兵打来电话述说了当时自己看到的具体事件。另外设在南京大屠杀60周年大阪事务所的传真也收到了参加过南京战的海军士兵的活生生的证言。从东京到鹿儿岛，我们在日本全国各地收到了130份有关南京大屠杀的信息，对此我们都进行了认真的记录。
将“南京信息热线”得到的及各地图书馆战争记录中的老兵信息进行筛选后，我开始走访各户进行证言调查。尽管边学习部队用语边采访很困难，要找到老兵更困难，但我积极地开展了走访调查工作。调查过程中又请老兵们介绍战友会及友人，在此基础上用独自的方法寻找生存者并进行访问调查。1997年秋天至今共听取了150多位老兵的证言，而至今走访过的老兵人数已超过400人次。
走访老兵不仅听取了证言，还让我得到了很多有关十六师团及九师团的相关资料。
现在共收集了9位老兵记录南京战当时情况的日记及前线日记及3位老兵的信件共数百页，也收集了许多当时的照片。其他还收集了二十、三十三、三十六联队的战史、数册中队前线日志及中队史（抄本）、10册“支那事变”相册等当时发行的刊物、个人影集及日之丸签名纸、千人针腰带、众多的个人及部队照片、勋章、证书和从中国带回的书籍及挂轴等许多印证南京大屠杀的资料。
我们证言调查对象?参加过南京战的老兵中，十六师团三十三旅团三十三联队（三重县）及三十八联队（奈良）的士兵占了多数。因为这两个联队接到“南京警备”的命令后在南京城内及近郊停留的时间最长，与强奸、杀人、掠夺、放火等南京大屠杀行为有着很深的关联。
十六师师团长中岛今朝吾的《中岛第十六师团长日记》中描述了师团及联队的活动，从中可以看出对俘虏的处理方法及几处集体屠杀的情况。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得到的老兵的个人日记及听取的证言详细描述了各中队、小队乃至分队的行动、揭露了屠杀中国俘虏及一般市民的赤裸裸的事实。
为了尽早从下关攻入南京，佐佐木到一指挥的三十八联队及三十三联队的一大队攻占紫金山麓的红山后于下午一时到达扬子江畔的下关，对一般中国人进行了疯狂的屠杀，二时半左右三十三联队的二、三大队也赶到了下关，同样加入了屠杀队伍。12月13日的《中岛今朝吾师团长日记》这样记载：“一、下午三时半接到佐佐木支队占领下关的报告。”三十旅团的约6000日本兵攻入下关地区，在岸边用机枪、步枪同时朝长江扫射，时间长达1至2小时，其结果是数万士兵及居民被枪杀或溺死。
老兵们的证言指出，两个联队从长江边用机枪及步枪扫射来自城内试图从长江逃走的数万军民，当时血肉横飞，江水被血染红。三十三联队的六、八、九、十二中队、一、二机枪中队的老兵详细地叙述了随心所欲地朝着乘坐在不带动力的木船上或抓住木片漂流在江上的手无寸铁的中国人射击的细节，这样的细节在当时的信件及日记中也有记述。而海军第十一战队二十四驱逐队的士兵则清楚地讲述了海军在江上朝着无抵抗可能的中国人扫射的情况。
证言及日记记载了十六师团的三十三联队、三十八联队参与了12月13日长江上的屠杀、14日以后在江边发生的多次集体屠杀、城内的集体屠杀及零散屠杀，我们掌握了这一方面的很多资料。
有关12月13日长江上及长江沿岸下关地区的集体屠杀及14日南京城内外集体屠杀的情况，在此参照将于2007年12月出版的拙著《南京大屠杀?来自战场的信件及日记》（南京出版社）进行详细阐述。
三十三联队的二大队在紫金山主峰的战斗结束后于13日拂晓一拥而入地进入了下关及南京城内。首先是六中队从离紫金山最近的太平门入城，入城后六中队的?四五郎部队担任太平门的警备任务。
当天在太平门城墙附近，约1300名中国人被炸死、机枪扫射屠杀后泼油焚烧，第二天日军又用刺刀对尚存气息的中国人实施了刺致命一刺。
12月13日中岛今朝吾的日记有以下记述：“事后得知，仅佐佐木部队就处理掉约15000人，守备太平门的一名中队长约处理了1300人。在仙鹤门附近集结的约有七、八千人，此外还有人不断来投降。”（《中岛今朝吾师团长日记》）
从最初对参加南京战老兵进行采访的1998年至2000年，我反复地听取了朋友的舅舅冈及大东真一、德田一太郎、大泽一男等六中队老兵的证言。证言中提到了“在太平门城墙外右侧角落埋地雷炸死”、“浇了汽油焚烧”、“致命一刺”。
但是从2000年开始多次采访了居住在三重县南部的西田泰雄，他在证言讲述了“把中国人赶入太平门外侧的壕沟里”、“有人打死了被赶入壕沟的中国人”。从中可以判明屠杀地点不仅仅是以前证言中的城墙边的一个角落，还可能包含他目击的那条壕沟内。然而西田泰雄似乎不太愿意详细回忆太平门附近所发生的事，所以他不太想开口。
此次我准备通过证言及资料对十六师团三十三联队六中队12月13日在太平门城墙边实施的集体屠杀作进一步的查证。
三、占领太平门后三十三联队六中队的集体屠杀
攻占紫金山及附近各高地的三十三联队及三十八联队紧紧追击撤退的中国军队并攻向南京城北、下关。当时此区域是中国兵及一般市民逃脱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的日军包围的唯一地点，但事实上，长江江面上有海军，对面有国崎部队等着，退路上又有十六师团追击，所以根本无路可逃。
步兵第三十三联队史有这样的记载：“师团命令突入下关截断敌人的退路，接此命令后联队于上午十时三十分与受命守卫太平门的师团直辖的第六中队留在同一地点，第二大队作为先锋部队一口气沿天文台一侧的道路冲下山，沿太平门?和平门?下关道路一线，边扫荡沿途小村落，急行军向下关进发。”中岛第十六师团长日记中记载：“下午一时得到中泽大佐报告已占领太平门。”而六中队日志则记载：“十三日紫金山?太平门 九时左右到达太平门并与MG兵会合、士兵古山、中川、○○、小西、○○等五人受伤。联队主力于十一时左右向下关进发(○为无法辨认的字)。”“十四日 太平门 富贵山 无任何扫荡”。从上述记述可以判明第六中队和联队本部一起留守在太平门，没有去下关。而六中队在太平门对放下武器的中国兵和难民实施了集体屠杀。
第16师团工兵十六联队的士兵福岛目击了堆积在太平门的尸体，他说：“在太平门外看到了敌人的尸体堆积成山，上下有五层左右，宽幅和纵深都很大。尸体上有浇了汽油焚烧过的痕迹，非常臭要捏着鼻子走过。至今还能回忆起当时无法忍受的恶臭。”另外他又说：“我在太平门看到的尸体大概有几百具，根本没有30万。”福岛重复地强调不相信在南京太平门一地有30万人被屠杀。
另外，三十三联队第一机枪中队的吉川定国在证言中说：“从中山陵下山到太平门时，门外的俘虏有数千人之多。有兵营，用机枪将他们围在一起。我一直到了下关，5个10个一伙的敌人从山上下来，我们也珍惜自己的生命，就用机枪将他们都杀了。那已是太平门一带。”（《南京战?寻找被封闭的记忆》P70）
步兵第三十三联队步兵炮下村宇一郎在太平门及下关看到到处是凄惨的尸体群。他说:“尸体最多的大概要数太平门附近了。太平门前有敌人的壕沟，壕沟里埋了大量尸体。那时是早上，有的‘尸体’还在抽动。可以想像敌人在那里抗击日军的情形。我们挖了壕沟，把土盖在尸体上面埋了，我们的车辆部队在那上面通过。只有车辆通过的地方才埋上土，其他地方还是可以看得到尸体。（略）壕沟大致宽2.5?3米左右，深度大概一个人高”（《南京战?寻找被封闭的记忆》P148）。我想，只有从尸体上面通过，近距离看到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证言。
第十六师团辎重兵第十六联队的山川裕美说了在入城式的1、2天前抓了7人，为了验证一发子弹能杀多少人，就把他们排好队射击，一枪洞穿7人腹部将7人全部杀死的经过。另外他还证实自己曾用刺刀杀死过人。他又说在下关的沟渠看到很多的尸体，在太平门也有尸体。他说:“南京太平门的入口处也全是尸体。把尸体从太平门的地方拖到壕沟里，统统扔进去。觉得挺深的，使尸体放成头朝下的样子，分不出头与脚，装得满满的。浅的壕沟也有两三米深。壕沟里的尸体满得与外面的道路一样高，有的甚至比道路还高。” （《南京战?寻找被封闭的记忆》P158）
1998年至2002年，我们调查组还走访了南京城内外，直接到幸存者家里进行采访。我们一共采访了120位以前在公开场合没有做过证言的幸存者，收录编写了他们的证言。下面我们来看一下被害方关于太平门的目击证言及传闻吧。
当时住在南京市小行里（南京城外南部）的陈家寿南京陷落时被日军强行带走，被迫做苦力搬运卡车上的粮食。经过下关河边时，“在那里看到了岸边堆积成山的尸体，江里也有许多尸体漂着被波浪拍打。”“太平门附近有中国军队的机关，我从卡车的车斗上看到那个院子里有密密麻麻的中国士兵被抓住了，都穿着上下灰色的制服，没有捆绑，周围有拿着上刺刀步枪的日本兵在看守。他们后来怎么样了不知道，恐怕被杀了吧。”（《南京战?被割裂的受害者之魂》日文版P306）开小吃店的陈家寿停下手中做馒头的活这么对我们说。
张殿云当时在太平门附近开理发店。当我们到他家时正在吃午饭，他爽快地接受了采访。日军进攻到南京时张殿云逃到了六合，他父亲及当地村民也被进攻到那里的日本兵杀害。他说：“这是我回南京时听说的。日本人用绳子把人两个一组捆了带走，叫带来的人挖坑，挖完了用机枪把这些人统统打死。这件事是从活下来的人那里听来的。好几条沟，挖了就埋，日本人再重新带来许多人。紧紧绑着，串着，两人一组，有几百人。带来了就让挖沟，再把人埋了。都是普通人，死的都是普通人。我回南京时还有没被杀掉的人，是那些人经常跟我说的。挖沟的地方在太平门外，挖的坑有两个。” （《南京战?被割裂的受害者之魂》日文版P349）这样，我们直接采访到了太平门发生的集体屠杀以及被屠杀的中国人尸体的大多数被凄惨地放置在外的事实。
尽管得到了很多日军将士及中方的目击证言，但具体实施屠杀的当事人六中队士兵的决定性的证言并不多。参加过南京战的六中队的老兵说到华北方面的战争时话很多，但说到南京就说“不记得了，也许听说过”，其中还有老人说：“就连中国人的尸体都没见过。”
第十六师团步兵第三十三联队六中队的大东真一虽说已年过九旬，但我们去采访时仍骑着自行车去田里干活。我们就在田边请这位体健的老人讲述了当时的情况。
“在太平门听说有过屠杀败兵的事。但我没去，爱看的人去看了。在太平门也许有过屠杀。(略)在那儿听到中队长说过‘处理掉’。但是我没有在场，是喜欢将中国人又砍又刺的人干的。在太平门外接二连三地抓到俘虏。”（《南京战?寻找被封闭的记忆》P136）尽管他这样慢吞吞地说，并暗示大屠杀是存在的，但当询问抓到俘虏的人数、杀害方法及杀人者是谁时就说已记不起来了，而且再也不跟我们说南京发生的事了。“抓到很多俘虏”、“中队长命令处理”、“喜欢的人去看了”，这些话作为印证六中队在太平门屠杀的线索之一后来一直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脑海里。
后来又有机会反复读了田中次郎的日记。日记中也提到了太平门被解除武装的中国兵。“12月13日，（略）下了石板路，往太平门走去，所到之处道路都被破坏。橡皮轮胎的大炮被遗弃了，被褥、衣服、弹药、米杂乱地到处散落。半开的太平门上写着‘13日上午9时野田部队占领’的字样。被解除武装的几百名俘虏蹲在壕沟里，这些家伙都是瘦高个，瞪大眼睛慌慌张张地看着我们的部队。” （《南京战?寻找被封闭的记忆》日文版P81）读了这些，我考虑了很多，几百名俘虏所在的“壕沟”到底是人挖的呢还是天然的呢？另外，“太平门外”与先前的证言中的地点是否相同呢？
四、确切印证六中队在太平门实施集体屠杀的士兵证言
有段时间我们暂停了对六中队老兵的采访，转而采访了其他中队的老兵。但二大队老兵介绍的战友中有步兵三十三联队六中队的池端正巳。
1998年6月，我根据名单上的地址第一次走访了位于三重县中部的城市。池端花三个多小时给我讲了南京战当时的情况，12日和13日的内容如下：“我们的中队原来有190多人，一路上战死了一些，紫金山一战122人中64人死伤。紫金山的战斗非常激烈，从山上扔手榴弹，用机枪向下扫射。我被手榴弹弹片击中受伤，那时七中队已经上了山。用毛巾包扎止血，只是涂了点碘酒，所以很疼。我们进太平门时虽说是中队但实际上只有58人。太平门有不少从镇江逃来的中国兵。六中队就镇守太平门。后来因为自己被送到了医院所以没有亲眼看到，但据说有1000多败兵。来医院探望我的同伴告诉我，当时不给俘虏吃饭，把他们手脚都绑起来，因为没地方放就放在了城墙的一个角落。在师团长（第十六师团中岛今朝吾中将）的命令下全杀了。在城郭的一角把他们围在栅栏里，用重兵器射击，还用地雷炸。”（摘自《南京战?寻找被封闭的记忆》日文版P140及采访记录）后来我又多次去池端家采访并拍摄了资料。
被采访的一位老兵给我介绍了住在三重县北部的六中队的德田一太郎，电话联系后我马上就去了他家。德田口齿清脆、记忆清晰，还清楚地记得战争时候的日期及详细情况。他说：“早上八点，六中队最先到了太平门。太平门附近有大量的俘虏，在那里不管男女老少，三四百人一下都抓了起来。”“在太平门外，门右的一角工兵打了桩，然后围起铁丝网，把那些支那人围在里面，地下埋着地雷。在白纸上写着‘地雷’以提醒日本人不要去踩。我们把抓来的人集中到那里，一拉导火线，‘轰’地一下，地雷被引爆了。尸体堆成了山一样。据说是因为用步枪打来不及，所以敷设了地雷。接着我们登上城墙，往下边浇了汽油后，点上火给烧了。堆成山的尸体交错重叠在一起，非常不容易燃烧。上面的人大多死了，但下面还有大量活着的人。”
“第二天早上，分队长命令新兵‘刺致命的一刀’，检查尸体，把还活着的人刺死。我也踩在软绵绵的尸体上查找还活着的人，发现了只说一句‘这人还活着’，接着就有其他的士兵上来将他刺死。刺刀往喉咙口猛刺下去，血就像喷水一样喷射出来，人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经常听到‘阿呀’的惨叫声。支那人非常不容易死。其他中队的人也在，中队长也在，我们的支队主要是刺致命的一刀，是以中队的规模干的。那些尸体的处理由其他部队干，暂时先放在那里。据说是把尸体用电线拴在一起，用卡车拉到下关去处理。堆成山的尸体占地面积用农田的面积来说的话，大约有100坪（日本土地面积单位，一坪约合3.3平方米。--译者注）。” （《南京战?寻找被封闭的记忆》日文版P130）德田接着说，“战斗时人的头脑都一片空白，所以会这样；处理俘虏的命令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恐怕是师团长下的命令吧，军队没有命令是不能行动的，绝对不能擅自行动。现在政府等说在南京没有暴行，但这是我们自己干的，太残酷了。”
对德田的采访很快让我忘记了时间。从证言中又了解到他们还参与了太平门以外的集体屠杀及尸体处理。
“到了金陵女子大学当警备。从早上9点到下午4点给其中的难民发良民证。当时男女分别排队，10名士兵从男的队伍的两侧检查，拉出了80个左右的可疑家伙。黄昏时把他们分到各分队处理，我押了8个人左右到了大酱工场，把他们塞进大桶里，从上面‘砰砰’地射击把他们打死了。”
“几天后在女大附近收拾散乱的尸体，用路上挂下来的电线绑住尸体的脚，5、6个一起用马拉或者放在马车上往下关运。一路上的尸体把道路堵得不大容易通过，我们就边收拾尸体边前进。六中队以小队为单位轮流在女大附近处理尸体，记得干了两天。下关有尸体堆成的山，我们就把运去的尸体往上堆。那些尸体就由别的部队的士兵20人一组地往长江里扔。太平门的尸体恐怕由其他部队的士兵同样处理掉了吧。”
接受很长时间采访的德田显得有点累，但他一口气讲完了证言。第六中队如此残酷地在太平门对中国人实施集体屠杀的事实使我非常震惊，同时也很惊异德田能如此详细地叙述，能有如此正确的记忆。
刚开始调查时，第二机枪中队的古川康三说过“用地雷处理了俘虏”，当时我想，在说谎吧，日本兵不至于残酷到这种程度吧。但是，德田一太郎的证言这么具体，有很多是只有自己亲身经历过才能说出来的。“在白纸上写着‘地雷’以提醒日本人不要去踩”、“把棉点上火往下扔”、“堆成山的尸体交错重叠在一起，非常不容易燃烧”、“软绵绵的尸体上”、“人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等等，听着德田的证言，当时的惨剧似乎就重现在了我的眼前。德田一太郎他们的证言证明，正如中岛今朝吾师团长日记中记述的那样，第六中队处理了1300人中的数百人的尸体。
后来有机会采访了同是六中队的大泽一男。去拜访时，他正在广场上和老年人一起打门球。得知我的来意后大泽从炭火中取出烤山芋给了我，然后带我到了他家里。大泽首先详细地讲述了在紫金山时的情况，我想他是否能讲讲太平门屠杀的情况呢，所以就小心翼翼地向他询问了太平门的情况。他这才开始讲述太平门的集体屠杀。“俘虏是不给吃的，这是上面的命令。”“黎明时突击，从紫金山一路下来往太平门行军。城门大开着，进门看到大量的败兵。也许败兵以为大势已去，接二连三地聚成一堆举起双手投降了。大概是第二天吧，败兵被全部集中起来，用铁丝网围在城墙一角。城内的防空壕、要塞中也挤满了人。我们拿来汽油，从城墙上向败兵的头上浇去。支那人都死心了，一动不动，点着火以后也有人想逃跑。尽管如此，还只是冒着烟，人烧不起来。尸体就这么放着。” （《南京战?寻找被封闭的记忆》日文版P142）大泽和前面的德田关于处理俘虏的证言中，都是将俘虏围在城墙的一角后加以屠杀，而不是将他们赶入壕沟，两人证言的共同之处有“用铁丝网围在城墙（右侧）一角”、“引爆地雷”、“从城墙上浇汽油后点火”、“冒着烟”。德田的证言中还有第二天踩在尸体上将还活着的人刺死的内容。两人这么具体的证言印证了在太平门城门外右侧的一角集体屠杀了一般中国人。
步兵第三十三联队联队炮的岩田弘之目击了城墙一角被集体屠杀后的尸体。他在攻占南京当天从紫金山下山后又从中山门入城，途中经过太平门时看到了很多尸体。岩田这样讲述了一般市民被杀后的情况：“城内到处躺着尸体，穿着支那的衣服。”“尸体到处有。从紫金山下来，看到过靠近城墙的地方聚集着尸体，是被枪打死的吧。城墙外侧的角落里聚集着两三百具尸体，堆得有人的身高那么高。因为是战争，所以看到了也不介意。” （《南京战?寻找被封闭的记忆》日文版P205）岩田断断续续地回答了我的提问，但进一步询问尸体的详细情况时，他没有做更多的回答。
那么，被赶入壕沟的中国人是怎么被屠杀的呢？虽然有六中队以外的炮兵、步兵的目击者但没有六中队士兵在壕沟内处理尸体的证言。采访朋友的舅舅时我得到了第六中队的名单，我曾去那位老兵家拜访过两次，但有关南京的情况他没有提供任何证言。我只好按名单走访三重县各地探寻其他在世老兵。
第十六师师团步兵第三十三联队第六中队的西田泰雄现居住在三重县南部渔村。刚采访时，他说在南京看到过俘虏，也看到过尸体。但问他怎么会那样的时，西田回答得很含糊，让我感觉他在尽量地回避。他的回答多半是“愉快地度过了新年”、“维持会成立后就不干坏事了”、“每天都是喝酒玩乐”等等。他说：“在行军时，（中国兵）从镇江络绎不绝地过来，人数多得惊人。他们穿着军服，不带武器。虽然不带武器，但还是要处理。尽管他们不会带着刀冲过来，但是我们的士兵人数少，只有几十个人。暂且先把那伙人放进城墙前现存的壕沟（外护城河）里分隔开来。人数已经不是30人50人，而是几百人，接二连三地过来。都穿着军服，土黄色的，一点也没有逃的意思。（略）”
“挖的是洼地的土，所以只是把土放回原处而已，本来就是挖的么。相当深，大概有2米左右；也相当宽，有2米吧。所以可放相当数量的人。” （《南京战?寻找被封闭的记忆》日文版P152）西田对于我的提问相当的不知所措。2006年和2007年是对他的第5次和第6次采访，这两次他说：“是啊，也到不得不说的年龄啦。”终于，他鼓起了劲说了出来。当我问到从太平门外面看壕沟里的尸体在右边还是左边时，他面显怒色地说：“你怎么问得这么细？”“确实在左边。稍稍离开城门的地方有一条长长的壕沟，长得无法判断有多长。”
西田接着说：“也有从城门出来的人。”“壕沟是事先挖好的，所以只是往上盖土而已。”这和当时在太平门附近开理发店的张传云的证言是一致的。西田夫人在后面小声问：“你说你把从城门里出来的很多中国人杀了？”但西田说：“说那样的话岂不成战犯了？”他没有说及自己在太平门集体屠杀中国人的事实。尽管如此，我还是从加害者和被害者两方面证实了在太平门城外左侧的壕沟里，包括一般平民在内的数百中国人被杀害、掩埋的事实。正如日军步兵第三十三联队步兵炮下村宇一郎、辎重兵十六联队山川裕美的证言“将尸体拖到壕沟里”、“统统扔进去”，他们目击了很多尸体被残暴地扔进了位于太平门外的壕沟里。太平门外的壕沟流着顺紫金山而下的水，据说这同时是南京城墙的外护城河，也是生活废水的通道，最后流进玄武湖。然而，1937年12月，数百乃至无数无辜的中国人被残忍地杀害后埋在了这条壕沟里。而且，在城墙边的角落同样发生了集体屠杀，尸体堆积成山。
五、采访太平门当时情况的时得到的证言?“原来的壕沟里露出了人骨”
1998年至2002年的四年间，我采访了居住在南京的180位老人，听取了南京大屠杀被害者的证言。但是，关于太平门的集体屠杀，没有一位是直接被害的幸存者，只有一位目击者，还有一位知道的情况也仅是从当事人那里听说的。
2004年和2005年，为了拍摄太平门遗址的照片，我数次走访了这一带。2007年因为要详细调查直接参与太平门屠杀的日本兵的证言，我想这次必须寻找曾居住在太平门附近的老人来仔细地询问当时的情况了。于是请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的常娥担任翻译，加上林伯耀先生，我们3人寻访了当时居住在太平门附近的老人。
当时的太平门一带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城门的影子，只有一条宽阔的“太岗路”。在太平门遗址的左侧，古老的城墙包围着富贵山不断延伸。当时六中队士兵进行集体屠杀的太平门外侧右边的城墙一角应该是现在道路正中央红绿灯灯的位置了。另一集体屠杀地--距太平门稍远、位于当时城门外侧左边的长长的壕沟，现在即使从太平门遗址定睛凝望也已找不到任何壕沟的痕迹了。历经70年的岁月，如今还能使人回想起的，除城墙的残垣断壁外，太平门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决定寻找可能知道当时情况的老人。首先询问了几位正在散步的七十五、六岁的老人。“我们是从日本来的，正在调查南京大屠杀事件。您知道南京大屠杀当时的太平门在哪里吗？”虽然询问了几位老人，但他们含糊地或者回答“不知道啊”，或者回答“是听说有很多人在太平门被杀，但…”。询问到的第四位老爷爷以前一直居住在太平门一带。他对我们说“我听名叫二嫂（第二个哥哥的妻子）的老奶奶说过，日军在太平门杀了很多人，还把尸体埋在了那里。”他还告诉我们原来太平门大约只有现在道路一半的宽度，解放后太平门还有，但1960年左右被拆掉修建了宽阔的“太岗路”。一位过路的中年男子听了我们的对话后，亲切地说：“我知道，我给你们带路。”他一边和翻译常小姐拉着家常话，一边率先向前走去。我们也赶紧在车辆拥挤的大马路上碎步急行。目的地是二嫂居住的居民小区。我们询问了几位在小区小型儿童公园里聊天的80岁左右的老奶奶，她们回答说：“二嫂经常来这里聊天的，不过今天没看到她啊！”我们就顺便问1937年是她们否住在太平门附近，但遗憾的是她们不是当时从南京逃出去了四、五年，就是解放后才搬来这里的。所以我们想一定得找到二嫂。给我们带路的男子很热心地一个一个地询问住在附近的人，直到打听到二嫂的住址。在日本即便这样一个一个打听还是得不到任何信息的话就只有死心了，但一来到中国，因为民众的亲切和耐心，很多时候总能找到要找的人。这使我深深地感受到了老城区的人情的温暖。我们要找的二嫂老奶奶的家就在台阶的上面。
二嫂老奶奶说她一直住在太平门附近。现在74岁，日军入侵南京时她刚满4岁。她说：“差不多都忘光了，只记得父母带着我，一会儿躲到那边的农田里，一会儿躲到这边的树林里。”日军曾经做过的事及太平门的屠杀等似乎完全不记得了。但她说至今还记得父母曾对她说过“日军在这里屠杀并掩埋了很多中国人，是很吓人的地方”。走到原来太平门的地方时，顺着二嫂手指着的头上繁茂的杂树抬头一直望去，从树木之间看城墙大概有15米的高度。她告诉我们太平门的宽度比现在的道路要窄很多。从外侧看，原本位于右侧的城墙如今也都不见踪影。宽广的玄武湖和湖畔林立的高级公寓群错落交织。穿过太平门遗址，西侧是玄武湖，东侧则是新建成（2005年左右）的白马公园，东北方向稍远一点能看到紫金山。白马公园入口一带竖立着石碑。
1960年代二嫂才30岁左右，那时耕地挖出人骨的地方就是如今白马公园竖立着的石碑一带。“我看到有什么白色的东西露出来，捡起来仔细一看是人骨头。有手指那么长的、零零碎碎的，也有细小骨头渣。附近的农家也有人说曾经挖到过戒指。因为听父母说过南京大屠杀的时候很多中国人在这里被杀害，所以立刻明白这就是那时侯被杀的人的骨头。”二嫂夹着动作说。我又问，“一般死了的人都戴着戒指下葬吗？”二嫂立刻回答说：“平常死了的话，贵金属都是要摘下来的，所以是被杀死的人”。我想起了日本老兵在证言中曾经提到，从太平门外侧望去，它的左侧有长长的壕沟，在那里又挖了深深的大坑，把中国人杀了后埋进坑里，上面填上土。因此，壕沟向上隆起。壕沟沿城墙延伸，宽度有的地方一米，有的地方几米，是天然形成的用来排泄生活废水的水沟。听说以前紫金山上流下来的水便形成像壕沟那样的几条排水沟流入玄武湖。她领着我们沿紫金山方向往公园深处走去，宽约两米的水渠两侧有石头砌成的护岸，水从中流过。二嫂告诉我们这里就是以前的壕沟。
现在可以判明70年前日军第十六师团步兵第三十三联队第六中队在太平门进行集体屠杀的地点有两处。一处是城门右侧城墙的一角，日军用铁丝网把三、四百中国人围起来，用地雷引爆后浇上汽油焚烧，最后用刺刀刺致命的一刀。成为屠杀对象的不分男女、还有被解除武装的中国军队士兵。另一处是太平门左外侧长长的壕沟。被屠杀是从镇江逃到南京被解除武装的士兵为中心的很多男性，日军令其坐在壕沟里进行屠杀。根据日本老兵的目击和中国的传闻，被杀人数达到几百人之多，数不胜数。
六、日军对待俘虏的态度：“俘虏就要杀”
有关俘虏保护规定的国际条约方面，日本在1907年批准了《海牙条约》。1929年“关于俘虏的待遇”的日内瓦协定虽未获得批准，但因为参与了讨论，所以作为生效的国际法就应该尊重。尽管如此，我采访过的所有日本老兵当时都认为俘虏就应该杀。可以说日本士兵本身受到的是“成为俘虏是可耻的，要以死谢罪”的教育，因此他们对失去战斗能力的人根本不会有丝毫的尊重可言。日本老兵证实他们经常听自己直属的分队长及部队长说：“我们自己都没有食物，更别提给俘虏了。只能杀了他们”。
第十六师团长中岛今朝吾曾对当时的记者松本重治说过不实行俘虏政策。另外，他在自己的日记中也没有表露任何保留俘虏的想法，只记述了处置方法。太平门1300人的俘虏被屠杀的数字是通过中队的报告呈交上来的。《中岛十六师团长日记》中记载“所到之处均看到俘虏，已经到了不堪忍受的程度。”“基本上不实行俘虏政策，决定采取全部彻底消灭的方针。有成千上万的俘虏群，光解除其武装都无法实现。”“事后得知，仅佐佐木部队就处理掉约15000人，守备太平门的一名中队长约处理了1300人。在仙鹤门附近集结的约有七、八千人，此外还有人不断来投降。”“处理上述七、八千人需要一条大壕，但很难找到。预定将其分成一两百人的分队，领到适当的地方加以处理。”“这些败兵的处理大多是由第十六师团担任。”《三十三联队史》中作为二、三大队的战果这样写道：“俘虏和战利品 俘虏3096人（其中将校14） 马匹52头 战利品 15厘米的重炮8门 其余大量。 确认遗弃尸体 10日--220人 11日--370人 12日--720人 13日--5500人。”但《三十三联队史》中没有记述屠杀俘虏，而在原来的战斗详报中曾有这样的杀害俘虏的记载：“备考 12月13日处理的包括败兵。”三十三联队的主力二、三大队在下关与一大队和三十八联队会合，攻击杀害难民和败兵。但师团直辖的、负责太平门警备的六中队12月13日则在太平门对1300人实施了集体屠杀。记录中的3096名俘虏全部未能幸免于难。至今为止采访了150多位老兵，但我没有听到任何人讲过给俘虏食物、让俘虏受审。
综合参加南京战的六中队老兵们的证言，我们就很清楚地印证了太平门集体屠杀1300名难民和投降士兵完全是六中队所为。
七、结束语
日军作为“俘虏”屠杀的中国人是扔下武器丧失战斗意识的士兵、是南京的居民及从近郊逃来南京的难民。即便是俘虏，既不进行保护也不进行审判而直接杀害的行为很明显是违反国际法的。何况还将与战争毫无关系的女性和孩子无差别地进行集体屠杀，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上这是绝不允许的。直接参与屠杀的很多士兵都说：“这是命令，我们也没有办法”。下达命令的人与执行命令的士兵们当时都没有把中国的民众看成是与自己同样的人，即便是已经过去60多年的今天，很多士兵还是保持着当时受到的教育和日本人的优越感，很多老人巧妙地消除了自己曾杀害中国人的阴影若无其事地活了下来。但曾受过伤害并在南京大屠杀中生存下来的少数幸存者及被夺去骨肉亲人失去生活基础的受害者遗族们现在还生活在中国。他们绝对不会忘记自己所受的灾难，也绝对不会原谅日本人！有的研究者说所谓历史事实只能从任何人都认可的客观事例和用文字保留下来的资料得到实证，但我不那么认为。这并不是说保存下来的资料没有必要，可以轻视了。调查与很多无名无姓的人相关的历史，特别是在记录被害者不具备记录手段的被侵略的历史时，当事者的记忆就变得很重要了。挖掘受害者的痛苦与思索、再加上与南京大屠杀相关的士兵们当时的目击及记忆并将这些口述历史慎重地记录下来非常重要，这可以让活生生的历史保留下来。我强烈地感到使用这种方法，从民众的角度判明日本侵略战争本质的研究的必要性。这也是我们目前必须跨越的课题，也可以说是为开创未来的历史研究。
参考资料
1、《步兵三十三联队史》 岛田胜巳
2、《南京攻略战〈中岛师团长日记〉》
3、《南京大屠杀图证》 吉林出版社
4、报告集《从注视事实开始》 铭心会南京友好访华团
5、《证言?南京大屠杀》 青木书店
6、《走进南京大屠杀现场》 朝日新闻社
7、《日本的历史?7》 家永三郎编
8、《增补版?一位军人的自传》 佐佐木到一
9、资料 第六中队战史（抄本）
10、资料 第六中队日志
11、《南京战?寻找被封闭的记忆》 社会评论社
12、《南京战?被割裂的受害者之魂》 社会评论社
13、南京战史资料集1 偕行社
14、南京大屠杀幸存者证言集 南京大学出版社
15、参加南京战士兵日记 三十三联队一大队T日记
16、参加南京战士兵前线日记 三十三联队三大队S日记
17、南京大屠杀否定论的十三个谎言 南京事件调查研究会
18、南京事件的真相 板仓由明日本图书刊行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