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选说莲
“你要采访我是吗?我现在恰好在你们大楼里。”记者原先只给她家里留了个口信,以为采访无望,不料她却“主动报到”。王选并不把自己看作名人。
随意扎起的蓬松的长头发,宽松的棉T恤,很憔悴,但清亮的眸子和急速的话语告诉你她随时准备迎接挑战。
8月27日东京地方法院宣布侵华日军细菌战中国受害诉讼原告团败诉后不久,王选便回到国内,奔波于浙江、北京、上海、南京之间。
或许因为宽松的气氛,我们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沉重的细菌战调查诉讼则是隐约的主题。
5个小时后,她说她从来没有和记者谈过这么个人的话题,而于我倒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最爱是“清”
父亲是影响王选最深的人。
“他很‘清’的,常常一身青衣,着圆口的布鞋,很正气的。”说起父亲,王选总爱用一个“清”字来形容。父亲是革命年代的热血青年,加入了地下党,曾被错误地打成右派。
父亲自小把她视作一个可以对话的知己。小时候,一次父亲突然脸色凝重地告诉她发生在义乌老家那件悲惨的事??日军犯下的细菌战罪行。虽然当时不甚了解,但王选铭记在心。“父亲是把它当作一件大事告诉我的。回头想来,父亲是希望这段历史不要被遗忘,要让后辈记住它。”
王选自小聪颖,喜爱艺术和文学。“我从小每门功课都好,写的作文,到弟弟的班上还当范文读呢。”王选并不掩饰她的才华和能力。
王选酷爱看书。《少年文艺》、《中华活页文选》、《中国历史小丛书》是小时候的最爱。花木兰、文天祥、史可法、秋瑾等民族英雄是她崇拜的偶像。
王选不喜欢言情的东西,看到风花雪月的描写她会很快翻过去的。在杭州大学外语系念书时,她最喜欢背的是周恩来、乔冠华的英文演讲稿,正义凛然,令人鼓舞。
她喜欢辩论,喜欢直来直去,不喜欢发嗲的女孩,不喜欢讲谎话的人,小伙伴中谁说了谎话,她就盯着人家骂几个小时。
丈夫评价她:一个很本真的人。
鸿鹄之志
王选想上复旦大学新闻系,还想到国际讲坛代表中国人讲话。但命运没有尊重这个喜欢读书的小女生的愿望。1966年,文革开始了。王选和6个小女生一起做出惊人之举:从上海走到井冈山去!
“这是一次对我人生影响很大的旅行,尽管荒废了学业,但锻炼了我的意志,让我更加了解历史,了解美丽的农村。她们的行程可谓丰富多彩:绕道绍兴寻找秋瑾的足迹;到上饶参观集中营;到安源看大罢工原址;在江西还访问了一个老红军……
途中一个女孩哭着要回去,王选狠狠批评了她。秋末之时出发,到井冈山时已经是腊月了。鞋底磨穿了几次,一路没有吃到肉。王选她们完成了人生第一次艰苦挑战,但也留下特别的印痕??冻哑的喉咙,损伤的髋骨。
王选总是有意识地磨炼自己、积累自己。她是有远大的目标的。
1969年,17岁的她插队落户到父亲的老家义乌市崇山村,而父亲正是17岁那年离开了老家。
在农村的时候,她总是郁郁寡欢,她觉得不动脑子就不对劲,她要上大学!等到1973年有招收工农兵大学生的机会时,她马上报名了,虽然机会渺茫。“父亲是右派,所以许多机会我总是排在最后一个,这也激发了我竞争的本性。”王选说。
在杭州大学外语系的老师们研究了好一阵后,王选被录取了,虽是右派之女,但毕竟选拔考试英语是第一名。王选作为最后一个新生报到的时候,已经是10月份了。
毕业了,没有当上外交官,她被分配进了义乌中学当老师。可她觉得自己需要更大的舞台,做更重要的事。
她还是默默积累。听了8年的英文广播,订了14种英文杂志,积极地锻炼身体。她很早就开始了开放式教学,课堂上是最轻松的,考分却是全年级最高的。如今,她的许多学生还记着这个青春美丽有爱心的上海老师,有的还给予她直接的帮助。
1987年,王选留学日本。到一个经济建设取得成功的国家去,除了与先期赴日的丈夫共同生活,王选还赋予自己学习他人之长的使命。
乡土柔情
12岁的时候,王选曾和父亲一起到义乌老家过年,留下深刻印象。“乡下过年的习俗很讲究,也是一种文化。很多细节都有象征的意味,温馨而有趣。”
插队落户的经历,更加深了她对农村、对农民的了解和热爱。“你不觉得农民过的是最本质的生活吗?种一小块番薯,叶子当菜吃,嫩的茎也可以炒了吃,茎叶老了就喂猪,刨出番薯当饭吃。不浪费一点东西,他们的生活是最接近自然的,是田园式的、和平的。
对待这个大城市来的姑娘,乡亲们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给她吃,把最轻的活留给她干。
总想着上大学的王选还是愁眉不展,但当她偶尔笑的时候,乡亲们会高兴地拍手:“看,王选笑了,像一朵桃花一样!”多么纯真的话语啊,王选感动在心里。
正是这块美丽土地上最可爱的农民,让王选在他们需要的时候义无返顾地帮助他们。“为他们打官司,我心甘情愿!”
带着一帮七老八十的老头子老太太到日本去打官司,王选对待他们就像自己的亲人一样。而老人们也由衷地把她当作自己的主心骨。
看着王选像照顾一群小学生一样细心呵护着这些老人,脸上流露无比的耐心和柔情,许多人都为之感动。
王选说:“我从小到大都有一种孤独感,现在也会有。但当我和这些老人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点孤独感也没有了,我会很专注。”
大爱大恨
一位与王选打了多年交道的记者说,“她总是给人一种性格很硬的印象”。但在她坚强的外表下,是一种深沉的爱和关怀。王选欣赏秋瑾的一句诗,“秋风秋雨愁煞人”,英雄必然也是有血有情的。
1995年8月3日,王选偶然看到有两个日本人要到她的家乡调查细菌战受害者的消息,她感到应该是她站出来的时候了。她千方百计联系到那两个日本人。终于,日本人同意和她见面。
“当我在火车站看到两个即将到自己的家乡去调查的日本人走来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神圣而不可欺的历史苏醒了!历史必将还其本来的面目!”
在家乡崇山村的深入调查,侵华日军的暴行和受害者的悲惨更加真实地呈现在王选眼前,虽然当时只是一名翻译,但她意识到自己人生的重心已经发生了转移,她要做一件她必须要做的事!
1996年6月,在一个日本老兵的举证结束后,她在一名律师的案头,偶然看到了一个被当作细菌战活体试验“材料”的中国人的照片。那是一个年轻的中国人,脸圆圆的,很健康的样子。他双手被反绑着,正视镜头的眼睛充满忧郁和无奈。“我的心受到猛的一撞,一个中国人,如此地无助和凄楚!他一定也有或会有美好的爱情,一定也有爱他和他爱的亲人,而此刻却要被残忍地杀害了,而且是秘密的!这是最残酷的啊,他的家人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他是何时、何地、怎么死的!”
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情!这种最残酷的罪行几乎被遗忘,而犯罪的人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在回去的路上,她在新干线上哭了整整3个半小时,此后一个星期没有吃下饭。她立下誓言:一定要为那些没有名字、没有声音的人说话,至少要让世人知道他们曾经的存在,曾经的苦难!
王选说,只有具备对美的理解,对美的憧憬,才会那么地憎恶、反抗丑的、恶的东西。而那一天,正是这种情感的大爆发。
王选是一个行动家。7年来,她数十次来到细菌战的受害地调查取证;与世界上每一个研究侵华日军细菌战的人士进行接触;在每一个可以自由发言的会议场合,指陈细菌战的罪恶事实和日本政府必须承认历史才能得到永久和平的必然性。多少次,她以充沛的感情和严谨而犀利的话语让听众起立鼓掌。
由爱而恨,由恨而追求真正的和平,这是大多数人能够理解和尊重的情感。
无悔人生
多少人问王选同一个问题:细菌战调查和诉讼是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你为什么坚持要去做?她每一次都平静地回答:我不觉得有什么难的,而且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不可逃避的。
有媒体的记者形容她,“王选有一双阴郁的眼睛,里面射出的是冷峻的光”。但至少记者眼前的王选不是这样。她坦率、热情、敏捷,甚至有一些轻松。她说,日本法庭认定细菌战的历史事实,对我们而言本身就是一次里程碑式的胜利。至少,王选他们让全世界知道了日本细菌战受害者的真实存在。
但王选的奋斗不会停止。作为原告团总代表,她已经向东京高院提起上诉,继续要求赔偿。与此同时,她正在寻求建立一个正式的民间组织,把侵华日军细菌战受害者的调查取证工作做得更快、更完整。
“有时候我确实感到非常的累。觉得自己要生大病了,要死了。但休息一下,就又开始觉得自己浑身是力气了,不安分了。”
王选就是这样的率真,坚强,永不退缩。